夜色沉得像浸透了墨汁,山道尽头那点灯火终于近在眼前。我牵着孩子的手,妻子走在我右侧,三人脚步轻缓,踏在碎石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客栈门檐下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落在门槛上,映出我们三人的影子——很淡,几乎贴着地面,像是被压扁了一样。
我推开门,木轴发出低哑的摩擦声。柜台后坐着个老掌柜,头垂在胸口打盹,听见动静才抬眼看了看。我没说话,只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他数了钱,递来一把铁皮钥匙,指了指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楼梯吱呀作响,我们一步步上去。屋内陈设简单,两张床并排靠墙,桌上有茶壶和一只空杯。我让妻儿坐下,自己走到窗边查看外面。院墙低矮,树影横斜,风穿过枝叶时带起一阵窸窣。我关上窗,插好闩。
“歇息吧。”我说。
妻子点头,替孩子脱了鞋,扶他上床。她动作依旧有些迟滞,左手五指蜷曲时总要停顿一下,但她做得自然,仿佛只是累了。我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们躺下,呼吸平稳如眠。
烛火跳了两下,熄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傀儡不需要睡眠,但我会闭眼,像从前那样安静地待着。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心口那枚蛊核微微震颤,提醒我还在这具躯壳里。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响起一声闷哼。
我睁开眼。妻子在床上翻了个身,眉头紧锁,嘴唇微张,像是在梦里挣扎。她的右手抓着被角,左手指节泛白。我走近几步,听见她喃喃了一句:“别……别笑……你的脸……”
我没有动。
她猛地坐起,额头沁出汗珠,胸口急促起伏。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空荡的床头,又看向门口——我站在那里。
“你去哪儿了?”她声音发紧。
“我一直在这。”我说。
她没应,只是盯着我看。眼神陌生了一瞬,像是第一次见到我。然后她低头看手,发现左手还在微微抖,便用力攥住衣襟。
“我做了个梦。”她说,“你笑着叫我,可你脸上……爬满了黑纹,像树根一样往眼睛里钻。”
我没有回答。
她忽然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上,走向孩子。孩子睡得深,小脸朝里,呼吸均匀。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回头看着我。
“你们刚才都不在。”她说,“我醒的时候,屋里没人。”
“我没有离开。”我说,“你也听见了,门没开过。”
她咬住下唇,没再追问。可我能感觉到,她在怕。不是怕外面的夜,是怕眼前的我们——怕这个本该死去却仍行走于世的家。
她转身走向窗台,想点亮蜡烛。就在她指尖触到火石的一刹那,远处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
铮——!
清脆,短促,却穿透夜风直刺耳膜。
她顿住了手。
第二声接踵而至,夹杂着布料撕裂的轻响,还有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方向来自院墙外,左侧林子边缘。
她回头看向我:“有人在外面打斗。”
我说:“别出去。”
她不理我,已经拨开帘子向外望。我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只能勉强看清轮廓。院墙之外,两个身影正在交手。一人持短刀,身形瘦削,动作狠厉;另一人用的是掌法,步法错乱却招招逼命。第三个身影蹲在树根旁,手里攥着一根断枝,正试图爬起来。
那是我的儿子。
我认得他走路的姿态,哪怕现在歪斜得厉害。
“那是孩子!”妻子猛地推窗,木框卡住,她用力一扯,窗扇哗地打开。
风灌进来,吹灭了桌上刚点起的烛火。
“他们伤他了!”她声音陡然拔高,转身就要往外冲。
我拦住她。
“你不能去。”我说。
“为什么?!那是我们的孩子!他在流血!”
我没有松手。我能感觉到她手腕的僵硬,那是傀儡筋络受情绪激荡后的反应。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抗拒行动——蛊核运转速度慢了下来,像是在警告我不要轻易暴露。
“外面的人不是普通人。”我说,“他们带着镇魂钉,腰间挂符袋。是冲我们来的。”
她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了朱砂混着铁锈的味道。”我说,“那是驱邪猎傀的标记。”
她瞪着我,眼中怒意未散,却多了几分惊疑:“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带我们离开苏家庄?所以夜里不让我点灯?所以走路从来不踩落叶?”
我没有否认。
她甩开我的手,冷笑了一声:“原来你连‘平静’都是演的。”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声闷哼。孩子倒在地上,手臂被抓出三道血痕。那持刀之人狞笑着逼近,举起匕首对准他咽喉。
妻子再也忍不住,冲向房门。
我追上去,在她拉开门栓前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你想让他真的死吗?”我压低声音,“他已经不是活人,但还能动、还能叫爹娘。一旦被拆解,蛊核崩毁,他就连这点意识都没了。”
她浑身一震,停了下来。
窗外,战斗仍在继续。那个用掌法的身影被打得连连后退,肩头绽开一道深口,却没有惨叫。那人抬手一抹鲜血,反手拍在自己胸口,整个人气势骤变,竟以肉身硬接一刀,趁势将对方掀翻在地。
那是我在外留下的替身傀儡,由三十六节机关骨与残蛊驱动,能战,不能言。
孩子趁着混乱爬起,跌跌撞撞往墙根跑。持刀人怒吼一声,掷出匕首。
寒光划破空气。
我猛地推开妻子,撞开房门冲下楼。木质楼梯在我脚下几乎没有震动。我跃出客栈后门,掠过院墙,落地无声。
匕首离孩子咽喉只剩半尺。
我抬手,袖中铁链疾射而出,缠住刀柄,猛力一扯。
匕首偏转,插入泥土。
持刀人惊愕回头,看见我站在月光下,面容俊美如画,嘴角却无笑意。
他瞳孔一缩:“苏家的活尸……果然还活着。”
我没答话,只将孩子拉到身后。
远处,妻子翻过院墙奔来,脚步踉跄却不肯停下。她喊我的名字,声音颤抖。
就在这时,我感到心口一滞。
蛊核跳动紊乱了一瞬。
低头看去,衣襟下方,一道极细的黑线正从锁骨向下蔓延,像藤蔓般缓缓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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