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风穿过残墙断梁，卷起焦土碎屑。我左臂铁链接口处的傀体组织已开始萎缩，肌肉纤维断裂的地方渗出淡黑色液体。妻子靠在我肩上，呼吸微弱，体温正在流失。孩子站在我们之间，手指还攥着那片陶片，指缝里有干涸的血痕。
他抬头看我，眼神不再只是恐惧，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我扶稳妻子，拖着左臂走向院外。每走一步，蛊核都在体内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像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孩子默默跟上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三人就这样离开那座塌了一半的堂屋，身后只剩下一截铁链挂在门框上，随风轻轻晃动，撞击着腐朽的木头，发出单调的“铛、铛”声。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山雾升腾，遮住了远处林梢的火把光。我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那个灰袍人临走时说的三个字反复在耳边回响——此地不可久留。
南边是官道，追兵必从那里来。我咬牙转向西北，踏进荒野小径。这条路是我年轻时游历时走过的一段偏道，通往一个叫青溪的小山村。据说那里远离尘嚣，村民淳朴，常年不见外人。若能藏身几日，或许还有一线喘息之机。
山路崎岖，我的断剑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前行。妻子的双腿已不太听使唤，金属化的退去让她的关节变得脆弱，我只能将她半抱在怀，一步步挪动。孩子的步伐虽然僵硬，却始终没有停下，偶尔伸手拉一下母亲垂落的手腕，动作机械却执拗。
天边泛起灰白时，我们终于望见了村口的石碑。苔痕斑驳，刻着“青溪”二字。村中炊烟初起，鸡鸣隐约可闻，一片安宁。
我停下脚步，低声叮嘱：“收好气息，走路自然些。”
妻子微微点头，孩子也把陶片塞进腰间布带，低着头站到我身后。
薄雾尚未散尽，我们缓步走入村中。几户人家开了门，晾衣绳上挂着湿衣，灶台飘出米粥香气。无人注意我们，只有一位老妇在井边打水，抬头看了眼，又低头继续摇辘轳。
我们沿着土路走到村尾，发现一间闲置的柴屋。木门上插着一把铜锁，隔壁窗内探出个中年汉子的脸：“这屋子是老樵夫的，他上山采药去了，托我看着。”
我从袖中取出一小块银锭递过去：“我们一家染了风寒，需静养几日，烦请代为租下，租金加倍。”
那人掂了掂银子，打量我们片刻，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钥匙在我这儿，你随时来取。别生火，小心火星溅到柴堆。”
我道谢后退回路边，等他关窗才转身对妻儿说：“进去吧。”
柴屋不大，四壁堆着干柴和农具，角落铺着一层稻草。我放下妻子，让她靠墙坐着。孩子蹲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整理自己的衣角，动作像是在模仿某种早已遗忘的习惯。
我检查她的伤势。双臂裂纹未愈，皮肉边缘泛着青灰，银灰色液体仍在缓慢渗出。我撕下内衫布条，轻轻包扎。她睁开眼，声音极轻：“他……认识我们。”
我没有回答。不是回避，而是不敢深想。那灰袍人的手法太熟稔，那一掌按颅的方式，分明是傀儡师对付失控傀儡的标准杀法——精准、高效、不留余地。
若是懂傀的人，又怎会轻易放过我们？
太阳升起时，村里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挑担经过屋外，吆喝卖菜；孩童追逐打闹，笑声传得很远。这寻常烟火气，竟让我胸口一阵发闷。
我们已经不属于这样的日子了。
午后，我用柴枝在泥地上画出周边地形，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妻子静静看着，忽然开口：“不能再逃了。”
我和孩子都看向她。
“你体内的蛊核快撑不住了，我的封印也在松动。孩子……他的引魂丝已经开始排斥躯壳。”她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深处挤出来，“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一个接一个崩解。”
孩子低下头，手指抠着地面的缝隙。
我握紧断剑的柄，掌心传来冰冷的触感。剑刃崩口更多了，刃脊上还沾着昨夜敌人的血，干成暗褐色。
“所以呢？”我问。
她抬眼看着我，目光平静：“找个地方停下来。不是躲，是真正地活着——哪怕是以傀儡的身份。”
屋内一时寂静。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檐角，歪头看了看里面，又扑棱飞走。
夜深了，油灯昏黄。我把最后一圈铁链缠好，挂在房梁上备用。孩子蜷坐在稻草堆旁，忽然抬头，声音很轻：
“爹，娘，我们……还是人吗？”
火焰跳了一下。
我沉默了很久，直到灯芯爆出一声轻响。
“我们是家人。”我说。
妻子伸出手，抚过孩子的发丝。她的指尖仍有裂痕，动作却温柔得不像一个傀儡。一滴青灰色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像露珠坠入尘土。
“只要一起活着，”她说，“哪怕只是影子，也值得走下去。”
我们围坐在灯下，不再掩饰身上的异样。我的左臂裸露处泛着金属光泽，妻子颈侧有细密裂纹，孩子的小指关节处露出半截暗银色骨针。这些痕迹曾是我们极力隐藏的秘密，如今却被坦然展现在彼此眼前。
油灯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重叠，却又紧紧依偎。
远处传来一声犬吠，接着是鸡鸣。天快亮了。
我起身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晨光斜照进来，落在门槛上，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浮动。村道上有两个孩童跑过，手里拿着纸折的风车，咯咯笑着奔向田野。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妻子正帮孩子掖好衣领，动作细致如十年前他发烧那晚。而孩子仰起脸，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动了动——那是笑，生涩却真实。
我握住断剑，准备关门。
就在这时，屋梁上的铁链突然震了一下，不是风吹，也不是老鼠攀爬。
它自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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