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三具身影静静伫立。断剑垂地,刃口焦黑,血已凝成块状附着在金属纹路上。孩子的手还搭在母亲衣角,指尖微微发颤。我胸口的符纹仍在起伏,像一颗不肯停歇的心脏。
他忽然抬手,掌心贴上我心口。那道暗金色痕迹在他触碰下骤然一缩,随即又缓缓扩张,如同回应某种召唤。
“爹……你也是吗?”声音很轻,却让我的脊椎猛地绷紧。
我没有回答。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妻子——她站在原地,左手仍按着眉心那道细缝。刚才战斗时她不曾退后半步,此刻却低下了头。她的手指沿着接缝滑动,动作缓慢,仿佛在确认某段被遗忘的刻痕。
这道线,是我亲手封合的。
当年她死后第七日,我以苏家禁术逆炼魂魄,将她残念拘回傀体。我以为她不知情,以为她只是我造出的一具温顺人偶。可现在,她看着那道伤,眼神里没有惊惧,只有沉甸甸的痛。
“你早就知道了?”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她没抬头,只轻轻说:“那年你昏迷七日,高烧不退。大夫说活不过夜。我用巫蛊古法引你魂归,可魂魄散尽,回不来。”她顿了顿,喉间滚动了一下,“我就把自己炼进去了一部分——用命换命,用骨补骨。你不记得,是因为我把记忆压住了。”
风掠过院墙,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金属纤维在皮下若隐若现,顺着脖颈蔓延至耳后。
“我不敢告诉你。”她说,“怕你觉得我篡改了你的人生。”
我的心口狠狠抽搐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守护这个家。是我用禁术留住儿子,是我强行炼化自己续命,是我拖着残躯带他们离开故土。可原来,她也在做同样的事——在我倒下的那一刻,她便已踏入深渊。
孩子忽然开口:“我也记得。”
我和妻子同时看向他。
他仰着脸,眼眶微红:“我很小的时候,娘抱着我哭,说我不能死。后来……我就再没生过病,也没长高。”他说着,抬起右手,掌心朝上。一道陈旧的符印浮现在皮肤之下,线条扭曲如藤蔓缠绕,“这是你写的咒文,爹。你把它刻在我心口,可我一直藏着,没让你看见。”
我踉跄一步,后背撞上残破的院墙。
那道符文,是我最后的保命手段——当儿子高烧濒死时,我将自身蛊核分出一丝,封入他体内,强行维系生机。但那不该留下印记,更不该被他自己感知。除非……他也曾被人动过手脚。
“是谁?”我盯着妻子,“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碰过他?”
她闭了闭眼:“是我。你炼他那天,我偷偷加了引魂丝。他的命根子连着我的魂片,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会彻底消散。”
空气仿佛凝固。
我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嘶哑破碎。原来如此。原来我们三个,谁都不是完整的“人”。我不是,她不是,连这个本该天真无邪的孩子,也早已被层层禁术包裹,成了一个由谎言堆砌出来的“家”。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五指修长,指节分明,曾经执笔写符、抱婴哺乳的手。可现在,皮肤下爬满银灰色脉络,关节处有细微咬合声随呼吸响起。这不是血肉之躯,是傀儡,是器物,是违背天道的存在。
“所以……这些年,你们一直装作不知道?”我声音颤抖,“吃饭、说话、走路、拥抱……全是演的?”
“不是演。”妻子终于抬头,目光直视我,“是我们都想当一家人。哪怕明知是假的,也要活得像真的。”
“可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我吼出这句话,喉咙撕裂般疼痛,“你看清楚!看看你自己!脸上有缝,眼里有光,皮肤下面是铁是线是毒液!我们是什么?三具会走路的尸偶?还是供人驱使的杀戮机器?”
孩子缩了缩肩膀,却没有退开。
妻子静静站着,任我说完,才缓缓道:“你是第一个动手的人。但不是唯一一个。我们都选择了这条路。你也一样,明明可以放手,却宁愿把自己也变成怪物。”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是啊,我可以放手。儿子死了就让他走,妻子去了就随她去。可我没有。我贪恋那一丝温存,所以我毁了他们原本的模样,把他们锁在这副冰冷躯壳里。
而她们呢?明明可以挣脱,可以逃离,甚至可以在某一夜趁我沉眠时悄然离去。可她们没有。她们选择留下,用更多的禁术修补我的疯狂,用更深的伪装维持这份虚假的团圆。
到底是谁在骗谁?
我缓缓跪倒在地,双膝砸进碎石。断剑从手中滑落,插进泥土,剑身嗡鸣数息后归于寂静。
风卷起灰烬,在空中划出几道曲折轨迹。月光照在我们三人身上,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却又各自独立,像是三座无法融合的碑。
孩子慢慢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握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掌很小,温度很低,但握得很稳。
“爹,”他说,“你还记得上次下雨吗?你说要带我去镇上看糖人。虽然最后没去成,但我记得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娘做的桂花糕吗?她说等秋天到了,就摘院子里的花给你做一炉新的。虽然院子早就没了,可她每年都说着一样的话。”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水光闪动:“这些……都是真的吧?”
我没说话。
他继续说:“就算我们都变了样子,可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在。我没忘,娘也没忘。你……也不要忘了。”
我望着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妻子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轻轻落在我的肩上。她的指尖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却没有收回。
三人围成一圈,站在废墟中央。
远处传来鸡鸣第一声,天边微白。残墙上挂着半截铁链,随风轻晃,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孩子的手还抓着我的腕,妻子的手搭在我的肩。我低头看着插在地里的断剑,剑柄上的血渍裂开细纹,像干涸的河床。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不是蛊核运转的嗡鸣,也不是傀体循环的律动。
是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真实地撞击着胸腔。
好像……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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