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中那枚令牌沉甸甸地坠着。
沈卿云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便顺势垂下眼帘,将声线放得更为恭顺婉转,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锋芒:“回老祖宗的话,晚辈此番冒昧求见,实则……是为物归原主。”
她稍作停顿,仿佛字斟句酌,方才继续道:“这柄龙渊剑,经龙泉山庄重铸,又辗转流落至晚辈手中,而今江湖风波皆因它而起。”
“此等神兵,非我这等小辈所能持有,晚辈思忖,唯有将其归还于胡家,方是正理。”
“你这小辈,怎得甫一照面,就敢在我跟前耍这等心眼?”
胡太姑婆并未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竟是直接戳穿了她试探的心思:“龙渊?那不过是它重铸后的名字。它的前身,是二十年前被废黜的先太子佩剑飞景。”
“此等沾染皇室秘辛之物,我胡家纵然有泼天的胆子,又岂敢私自藏匿,引火烧身?”
沈卿云默然,悄悄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
她怎会如此不自量力,竟妄想在眼前这位洞若观火,活了七十余载的老前辈面前,玩弄这点拙劣粗劣的把戏。
“是晚辈自作聪明。”
她再次深深俯首,姿态恭顺至极,随即不再有任何犹豫,将藏在袖中那物小心翼翼地呈过头顶:“晚辈妄行试探,实属不该,恳请老祖宗恕罪。”
“只因争夺此物,已掀起太多腥风血雨,晚辈……实不敢再将其轻易现于人前,徒增祸端。”
一旁侍立的青姨无声上前,自沈卿云高举的双手中接过那枚刻着明镜字样的令牌,将其呈至胡太姑婆手中。
堂内一时间静极,唯闻更漏点滴。
沈卿云伏下身,额头几乎触地,心跳声在死寂中擂鼓般放大,一下重过一下,像是要撞出胸腔,悬堵于喉口。
就在她近乎难以承受这无声的威压时,上首终于传来了声音。
胡太姑婆的语调竟带上了几分慵懒的打趣,仿佛方才那阵刻意的敲打从未存在过:“起来吧,总低着个头做什么?”
“老婆子我年岁大了,就爱看你们这些年轻孩子鲜亮灵动的模样,多瞧几眼,自己也觉着能沾几分鲜活气儿。”
这话语中的意味,大抵是不再追究方才那番拙劣试探了。
沈卿云依言缓缓起身,尽管唇色微白,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雪中青竹。
“绥儿取走此物时,老婆子我便窥见了他的命数。”
那枚令牌在胡太姑婆枯瘦却稳健的手指间缓缓转动,仿佛轻若无物,她的话语却重若千钧:“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
这四个字陡然刺入心头,沈卿云当下刻意维持的镇定终于再也挂不住。
她张了张口,想问,想辩,想求得一个明白,然而喉间闷堵,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眼底迅速积蓄起浓重水汽,视线变得模糊,沈卿云竭尽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泪意逼退了些许,方才从喉间勉强挤出句断断续续的问话来:“敢问老祖宗……”
“这……是何意?”
胡太姑婆掀起眼皮,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停顿片刻,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或许是怜悯。
“你竟不知?”
那枚转动的令牌忽而被老人紧紧攥入掌心:“我那孙儿,原来至死都不愿意将你拖入这趟浑水里。”
沈卿云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这句话陡然抽走了所有气力。
她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某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是了,兄长曾阻止过她。
那日在龙泉山庄,云少庄主的院中,他眉宇紧蹙,言辞急切,分明是看透了其中凶险,竭力劝阻她听从唐九霄那釜底抽薪的计划,莫要与那柄龙渊剑产生真正的瓜葛。
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
自己当时……又对他说了何等混账的话?
她说:“兄长自己不也有事,未曾对我坦言么?”
她竟用如此尖锐的话语去回护真正的阴谋,去刺伤真心保护她的人。
即便是被她如此误解,如此推开,兄长直至最后……却仍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拼尽全力地护着她,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将她隔绝在那致命的阴谋之外。
沈卿云的唇瓣无声翕动几下,才发出近乎呓语般的低喃:“我竟愚蠢至此……错得彻头彻尾。”
“既然这是绥儿以命相护的一片苦心,老婆子我也愿意成全他这最后的遗愿。”
把她几近崩溃的模样尽收眼底,胡太姑婆将那块令牌纳入袖中,淡淡道:“沈姑娘,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彻底脱身的路。”
“老身可以为你制备一份毫无破绽的新路引,一个干净清白的身份。自此远离这是非之地,今日之前种种,都将与你再无干系。”
泪水模糊视线,沈卿云怔怔抬头,望向那位端坐于上,仿佛能只手遮天的老人,一时恍惚。
走吗?
就这样放下所有的愧疚与恨意,将兄长的死、唐九霄的欺瞒、那些沾染鲜血的秘密……统统抛在身后,彻底斩断?
皎皎如月,清白于世。
她当真能依着兄长用命换来的生路,苟活于世吗?
不,她不能。
她亦有罪。
那枚解药,是她午夜梦回都醒不过来的梦魇。
若真就此离开……她这余生又该如何坦然行医?她又怎配为一个医者?
“老祖宗,我不走。”
沈卿云忽然摇头,声音轻而哑,却字字坚决:“害死兄长的罪魁祸首还活着,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直到此刻,胡太姑婆看向她的目光,才真正有了波澜。
“是个好孩子啊……”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那叹息里裹着太多的意味,而后缓缓抬手,朝沈卿云招了招:“过来,到太姑婆跟前来,叫你受委屈了。”
沈卿云怔在原地,未能反应过来。一旁的青姨已悄然上前,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托住她的手臂,引着她走向那位端坐于上的老人。
一张铺着软垫的矮凳被置于胡太姑婆身前,青姨轻轻按着沈卿云的肩,让她坐下。
沈卿云还未理清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她的双手已被那只温暖而干瘦的手握住。
胡太姑婆用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一下一下,极缓极沉地抚过她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审视。
“孩子,想要报仇。”
老人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却清晰地照出了沈卿云此刻的决绝:“仅凭你现下的这点能力……还差得太远太远。”
这话语里,没有嘲讽,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指引。
沈卿云心下一横,反手紧紧回握住老人的手。
她双膝一软,身形顺势下沉,便再次郑重地跪倒在她跟前。
“老祖宗。”
她仰起脸,眸中含着泪,却隐隐泛着灼热的光:“您历经风浪,更能以一己之力撑起胡家这偌大的门庭,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
“求您教我复仇的本事,晚辈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能亲手为兄长讨回公道!”
“既留你在跟前,往后自是当作亲孙女一般看待。”
胡太姑婆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顶,嗓音慈和了几分,却只道:“快起来吧,奔波了这么些时日,定然也乏了。”
她转而吩咐道:“带云姑娘去晓风院好生安置,叫她养足精神。明日清晨,再引她来我院里,一切自有安排。”
听得胡太姑婆亲口应允,沈卿云脑中那根始终紧绷着的弦终于稍稍松缓了几分。
她忙不迭起身行礼,始终静默侍立的青姨此时方缓步上前,朝她和善地点点头,在一旁亲自引路,领着她离开了这间正堂。
“云姑娘,老祖宗虽未当面提起,但容老奴多嘴,与您提起这事。”
两人穿过寂静庭院,青石路上只闻细微的脚步声。
沉默引路的青姨忽然缓下步伐,温和提醒道:“前方的晓风院,曾是大公子离家前常住的地方。里头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还依着旧日模样。”
“老祖宗特意安排姑娘住进这个院子,也是为着体恤姑娘心中哀思,念着您这片难以寄托的怀念之情。”
沈卿云的脚步顿了顿,随即侧过头,望向身侧恭敬却透着善意的老仆。
“多谢青姨告知。”
她嗓音带着了然的沉静:“请您代我谢过老祖宗。她的这份深意……我明白了。”
然而,就在沈卿云离晓风院距离越近,院门前那道如松柏般挺拔伫立的身影,便显得格外突兀而醒目。
虽心知兄长已然逝去,骤然望见这张与他足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轻面孔,沈卿云的心口仍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滞涩起来。
“二公子。”
青姨率先见礼,看见胡野神色沉郁,心下便已明了几分,温声开口道:“二公子在此徘徊,可是依旧对大公子的事难以释怀?”
胡野的目光如鹰隼般迅速掠过青姨身后的沈卿云,那审视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稍许,才转向青姨,开门见山,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是。”
“大哥的死,疑点太多,此事不问个明明白白,水落石出,我没法安心返回边营。”
青姨语气微沉,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二公子这是信不过老奴的传达,还是信不过老祖宗的判断?”
“我岂会信不过老祖宗!”
胡野立刻否认,语气急切而坦诚,浑然是武人不擅掩饰的直率:“我在这等,只是想亲口问个明白!”
“青姨,无妨的。”
见青姨神色不虞,仍要出言维护,沈卿云唯恐再其争端,出言打断,上前半步。
她望向胡野,目光沉静,是全然理解的坦然:“公子心系兄长,此乃人之常情。”
说到此处,她抬首看了眼尚且明亮的天光,侧身向院门微一示意:“天色尚早,若公子心中确有疑惑,不妨入院稍坐。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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