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入院门,迎面便撞见一株极盛的银杏。
时值初冬,满树叶片仍缀着浓烈的金黄,密密匝匝地压满了枝桠。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隙,碎成斑驳陆离的光影,静静洒落在地。
沈卿云抬首望去,却见枝丫间似有活物窸窣轻响,一道灵巧的影子飞快掠过。
还未等她辨清,便有一团毛茸茸的橘色身影自高处轻巧跃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跟前。
这东西来得突然,却并无恶意。沈卿云下意识伸出手,它便稳稳落入她怀中。
竟是一只体态丰腴,毛色水亮的大狸猫。
黄身白肚,灿若金被银床,一双碧瞳在光下清亮如水。
“呀!”
有轻呼自银杏树后响起,随即转出一位身着浅青侍女服的姑娘。她见到沈卿云怀中的猫儿,顿时眉眼舒展,喜形于色:“姑娘逮住富贵啦?我寻了它好半天了呢。”
富贵?
沈卿云掂了掂怀中沉甸甸的一团,心下莞尔。
这分量,倒真是名不虚传,确是富贵人家娇养出的猫儿。
未等她开口,身旁的青姨便略显突兀地轻咳两声:“青篱,怎的如此没规矩?还不见过两位主子?”
那名叫青篱的侍女闻声望去,一见青姨,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慌忙躬身朝沈卿云与胡野端正行礼:“奴婢青篱,见过二公子,见过姑娘。”
“往日大公子性子宽和,未免太纵着你们了些。”
青姨语气平缓,却颇有份量:“这晓风院从今日起有了新主子,便是你眼前的沈姑娘。你需得谨守本分,恭恭敬敬,不可有半分怠慢,可记清楚了?”
“奴婢明白了。”
青篱垂首应下,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想要从沈卿云怀中接过猫儿。
谁知那被唤作富贵的狸猫像是通晓人性似的,知晓这院子换了新主,非但不肯离去,反而爪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扒拉,顺势趴在她怀里,俨然一副不肯挪窝的架势。
“不妨事。”
沈卿云摇摇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是抬起指尖挠了挠猫下巴:“这猫儿,是兄长从前养的?”
“回姑娘的话,不错。连富贵这名字,也是大公子亲自取的。”
青篱望着那猫儿罕见温顺的模样,又补充了句:“富贵性子素来散漫不羁,除了大公子,极少见它对外人这般亲近……今日倒是难得。”
沈卿云闻言,眼神不由得微微一黯,掠过难以言喻的哀思。
然而,臂弯间那沉甸甸的触感,暖意又这般真切,仿佛某种无声的慰藉,令她酸涩心口熨帖不少。
胡野立于一旁,将沈卿云眉宇间那抹转瞬即逝的哀痛尽数纳入眼底。
若此女当真如外界传闻那般不堪,眼下这番作态,也未免演得太过情真意切了些。
沈卿云并未沉溺于情绪之中,只是须臾便收敛心神,便转向一旁的青篱,客气吩咐:“烦请青篱姑娘引我们至院中待客的堂屋。”
随即,她又望向青姨,姿态谦逊:“劳烦青姨一道,毕竟此时事关兄长死因,还需请您在一旁做个见证。”
堂屋敞亮,窗棂滤过初冬暖阳倾泻而下,恰好将端坐于椅中的那道纤细身影尽数笼罩。
沈卿云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膝上假寐的狸猫。
光线流淌过那姣好侧颜,勾勒出白皙颈项,她眉目低垂,神情专注而柔和,仿若一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画,是动人心魄,极尽温柔的美丽。
胡野的目光不自觉地停驻在那片光影里,竟有些怔忪失神。
直至青篱将茶盏搁置他身旁的案几上,伴着细微的磕碰,方才惊回他游离的神思。
他猛地回神,忙不迭垂下眼帘以作掩饰,拿起茶盏啜饮一口,匆匆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悸动。
胡野定了定神,语气已然恢复至惯常的利落直爽:“沈姑娘,我别无他意,只想弄清一件事情,害死大哥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沈卿云抚弄猫儿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一下。
她抬起眼,望向那张与兄长有着五六分相似的年轻面孔,语气平静:“是唐家所为,但江湖上那些指责我害死兄长的流言……也并非全然是假。”
关于那枚解药的抉择,这些时日一直死死压在她的心口,
外人只知她医术不精,无法同时挽回两条性命。
却无人知晓,是她亲手放弃了兄长。
待将地牢中那惊心动魄却又残酷无比的经过叙述完毕时,沈卿云的嗓音已然低哑不堪:
“是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无可挽回。”
说到此处,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泪意凝结:“祸根虽源于唐家的阴谋,但抉择出自我手,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罪过推在旁人身上?”
胡野曾设想过多般可能,猜测眼前的女子或会推诿,或会坦诚,或将真相和盘托出。
他唯独没有料到,真相于她而言,竟是如此残酷的凌迟。
话音在寂静的堂屋内缓缓消散。
注视着那双盛满茫然和痛苦的眼眸,胡野下意识地想寻些话语安慰,却发觉所有言辞在此刻都是徒劳。
“不,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最终只能干涩地吐出这句苍白无力的话来:“就算你选择救下大哥,眼睁睁看着另一人身死,大概现在也不会好过多少。”
方才叙述那场残酷抉择时,沈卿云本能地将唐九霄的欺瞒与算计死死压在了心底,不曾对这位初见的胡二公子透露半分。
听闻这番试图开解的话,她只默然垂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又极苦的弧度。
是啊。
倘若当时死的是唐九霄呢?
那时谎言尚未被残酷撕开,他依旧是记忆中那虽性情乖张,却待她一片真心的郎君。
叫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那份愧疚和痛苦,恐怕真的不会比现在好过半分。
沈卿云垂下眼帘,指尖梳理着怀中猫儿柔软温暖的毛发,掌下细密的触感暂时驱散了盘踞心头的阴霾。
这令她稍缓了口气,抬眸再度望向跟前的郎君:“二公子,我今日将真相尽数相告,并非为了替自己开脱,也请您不必费心为我辩解。”
“兄长的死,我确有推脱不开的干系。您先前对我心存戒备,皆是人之常情,合情合理,请您万勿因此有任何负担。”
听完她这番话,胡野却是彻彻底底地怔在了原地,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温柔似水,骨子里却透着惊人的韧劲。
遭受如此巨变与污名,竟能这般平静地端坐于此,不诉一句委屈,不吐半分怨言,只将苦痛默默吞咽,还将他人的感受置于自身之前。
“云姑娘。”
他霍然起身,敛去所有杂念,朝她拱手深深施了一礼:“先前当众冒犯,言语奚落,是胡野莽撞无礼,大错特错。”
“我虽是个粗人,性子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也晓得知错能改这四个字的道理。”
“姑娘的清誉因我受损,我定会竭力补救,亲自出面澄清。”
一旁的青姨见状,却是摆了摆手,开口阻拦道:“二公子有这份心自是好的。但公子需知,世事纷扰,有时越是急切澄清,反倒越描越黑,易生枝节。”
“云姑娘既已安心在府中住下,此事老祖宗自有考量与主张。眼下正是风口浪尖,一动不如一静。还望二公子暂且按捺,莫要擅自行动,以免节外生枝,反为不美。”
胡野闻言,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青姨所言在理,当即点头应道:“是我想的不够周全。”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度投向沈卿云,语气诚挚:“云姑娘既是大哥认下的义妹,往后也是我胡野的妹妹。在这辽州地界,无论遇到任何难处,尽管来寻我,必不容你受人欺侮。”
这番掷地有声的承诺落入耳中,却没有带来丝毫慰藉。
沈卿云依着礼数微微低下头,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双清澈双眼,轻声答道:“多谢二哥。”
只因她每多感受一分胡家的接纳与庇护,便像是在胸臆间那股灼灼燃烧的恨意上多添一泼热油。
这些恨意正不受控制地疯长肆虐,近乎要将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兄长留下的那封信里说,莫要沉溺仇海,徒损己身。
可这实在是太难,太难。
结束谈话,送胡野离开晓风院时,院中恰好掠过一阵风。
风过处,满树金黄的银杏叶簌簌作响,如同下了一场寂静的雨。一片金黄扇叶打着旋儿,悄然滑过年轻郎君束起的发,轻轻落在他肩头。
出于一种恍惚的本能,沈卿云自然而然地抬起了手,指尖轻柔地为他拂去了那片落叶。
动作完成的刹那,她自己也骤然僵住。
方才那一瞬,眼前挺拔的背影与记忆中风姿清朗的兄长身影蓦地重叠,叫她产生了片刻错觉。
仿佛胡绥还站在那里,会回过头来,对她无奈又纵容地微微一笑。
“二哥。”
只是片刻,沈卿云便迅速敛起眼底恍惚,尽量自然地弯起唇角,指了指他的肩侧笑道:“方才有片落叶。”
胡野倒是全然未觉有何异样,只是方才那轻柔的触感,与那道清浅的呼吸擦肩而过,先前被压下去那不合时宜的悸动,竟又不受控制地飘飘荡漾开来。
他心下立刻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就算不是亲妹子,这般胡思乱想也实属不该!
胡野抬手挠了挠后颈,眼神飘向一旁高大的银杏树,没话找话般地打破当下这微妙气氛:“这棵老树可有年头了,听说是我们胡家第一代老祖宗亲手栽下的。小时候皮得很,我还跟大哥一块儿偷摸爬上去摘白果吃来着。”
沈卿云闻言,下意识地摇头,语气里带着医者惯有的谨慎:“白果虽可入药,但性涩微毒,万不能生食。”
“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哥就是生啃的?”
胡野像是被说中了什么趣事,嘿嘿笑了两声,语气是鲜活的怀念:“结果我俩上吐下泻,并排在榻上老老实实躺了小半个月,学堂都缺了不少课。”
“大哥聪明,落下功课也不打紧,我就惨了,书背不出来,被老祖宗举着戒尺满院子追着打。”
沈卿云也被他活灵活现的描述逗得忍俊不禁,掩唇笑道:“原来大哥自小便这般不羁,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路边支了个算命摊子,煞有介事地替一位娘子测算姻缘,竟算出个什么孤鸾煞星的命格,被那娘子提着菜篮子追打了整整半条街,好不狼狈。”
两人就这般站在树下,你一言我一语,追忆着胡绥生前的趣事。
直至暮色渐染天际,胡野才迟迟抱拳请辞。
“你合该多笑笑。”
分别时,他忽而驻足,转过身来,神色认真,语气直率:“你笑起来时,眼睛里有光,很亮,好看极了。”
“不瞒你说,初次见你时……我吓了一跳。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年轻姑娘家,怎会能有那样空洞吓人的眼神。”
沈卿云闻言微微一怔,唇边原本漾开的笑意不由得淡去了几分,然而,在抬眼望见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时,那笑意又重新绽开。
虽浅,却比方才多了几分真切。
“二哥说的是。”
她轻声答道,仿若应允,又像是说与自己听:“我应当多笑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