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的沈叙白，回到的则是位于城市另一端，一个普通居民区里租住的一室一厅。房间收拾得一丝不苟，简洁到近乎刻板，如同他给人的感觉。
他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挂好，目光落在窗外对面楼宇星星点点的灯火上。那些窗户后面，是无数个普通的家庭，有着寻常的烟火气和喜怒哀乐。
这曾经是他童年时，躲在房间里捂着耳朵时，最常看到的景象，也是他最渴望又最逃避的。
他的父母，是这座城里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也曾有过短暂的温情时刻。
但更多的，是日复一日为琐事爆发的争吵。
摔碎碗碟的声音、拔高的互相指责、母亲压抑的哭泣、父亲摔门而出的巨响……那些尖锐的音效构成了他少年时代最主要的背景音。
之后，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一本本艰深的习题册筑起堡垒。
情绪是危险的，表达是无效的，唯有绝对的理性和缜密的逻辑，才能带来片刻的安宁和掌控感。
久而久之，他的面部肌肉似乎也忘记了该如何做出大幅度的表情，心也许久没有因为情绪而加速过。
他发现自己的成绩变好的时候，父母会短暂结束争吵，共同庆祝孩子的进步而高兴。
沈叙白在那个时候明白，自己的不断努力，可以成为缓解父母关系的润滑油。
他一心扑在了学习上，断绝了自己所有的兴趣爱好，周围的朋友也渐渐远去。沈叙白成了同学眼中“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他也安然于此。
直到在大学线性代数课上，他注意到了总是坐在后排角落的阮鱼。
她会在听不懂时悄悄皱眉，会在解出难题时眼睛弯成小月牙，会在教授讲冷笑话时和其他人一样憋笑，会在课间偷偷从包里摸出小零食，满足地眯起眼。
她的情绪像晴雨表一样分明，对生活里任何微小的乐趣都抱有一种纯粹的热爱。
沈叙白认识她。阮鱼，比他小两届的学妹，却格外出名。虽然她本人不太能注意到，周围人会被她真诚而灿烂的笑容吸引。
很多人想邀请她出去玩，但被阮鱼各式各样的理由所推辞。
沈叙白眼神一暗，想起了更早的时候，那是一年的夏天，他为了躲避家里窒息的环境，偷偷跑出去在公园里，蹲在草坪上喂蚊子。
一个小姑娘突然出现，手里领着袋子，嘴里咀嚼着什么，向他靠近。
“怎么一个人呀？”
“你也是一个人。”
“嘘，我就出来一会会。妈妈不让我老是吃甜点，对牙不好。”小姑娘说完，看看手里还没吃完的泡芙，还有两颗芒果味的。她心一横，把剩下送给了沈叙白。
“给你吃！”小姑娘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哥哥你看起来很难过，吃点好吃的就行了。”
沈叙白接过，刚想说谢谢，被一声声呼唤打断。
“小鱼！该回家了！”
小姑娘回复：“知道了！妈妈！”
她转头摸摸沈叙白的头，“摸摸头，不要再难过了。我走了，拜拜！”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这个叫小鱼的女孩在燥热的夏日，给沈叙白带来一阵温和的风。
眼前的阮鱼学妹跟之前的小女孩逐渐重叠起来，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是她吗？
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在图书馆，在食堂，在樱花树下……她身上那种蓬勃的、对生活本身的热爱，对他而言，陌生得耀眼。
所以，当他在新公司入职名单上再次看到她的名字时，第一次主动生出了靠近的念头。
他想看看，这缕光，在踏入复杂的社会后，是否依旧明亮。
他以前辈的身份接近她，起初或许只是出于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关注。
他习惯了观察和分析，看到她因为社恐而手足无措，他会用最简洁的方式帮她解围；看到她因为美食而眼睛发亮，他会“恰好”知道哪家店符合她的口味；看到她工作遇到瓶颈，他会条理清晰地给出建议。
他会不由自主帮助阮鱼，就像当初那个小女孩帮助他一样。
或许，阮鱼不是当初帮他的小女孩，但她身上对生活的热爱足够能吸引他。
这些帮她的行为，起初就是帮助一个明显不适应的人更快融入环境，有利于团队协作。他并未意识到这其中掺杂了多少私心。
但渐渐地，事情开始失控。
他会因为她接过点心时的一句“谢谢”而指尖微颤，会因为看到她加班疲惫而忍不住去洗一盒草莓，会在夜风中送她回家时，笨拙地递上一片消毒棉片，只因为记得她有点小洁癖。甚至在看到那个小狗气球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会喜欢”。
这种细微的情感波动，对他而言是陌生而危险的。
但，沈叙白明白，他陷进去了，掉落进名为阮鱼的陷阱里，无法逃出，甘之如饴。
今晚，独自坐在寂静的房间里，白天的画面一帧帧回放。
阮鱼拿着气球时灿烂的笑容，她小声说“很开心”时微红的脸颊，她答应下次再约时亮晶晶的眼睛……
陌生又温热的暖意，在他胸腔里缓慢地扩散开来。不同于父母争吵时那种灼烧般的痛苦，这是一种让人贪恋的柔和暖意。
他抬起手，有些生疏地扯动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镜子里的人，表情依旧算不上是笑容，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变得不同。
他还不擅长处理这些复杂的情绪，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更进一步。他只知道，和阮鱼在一起时，那片笼罩了他多年的感情迷雾，似乎正在被一丝一缕地驱散。
他拿起手机，看着屏幕上阮鱼发来的感谢信息，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简单的：
【晚安。】
但对于过去的沈叙白而言，这已经是迈出了一大步。
这个夜晚，对阮鱼而言，是带着草莓大福甜味的美梦。
对沈叙白而言，则是自己的心在漫长冰封后，听到的第一声的冰裂之音。
——
周一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阮鱼坐在工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键盘，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
沈叙白已经坐在那里，脊背挺直，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过于苍白。他正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仿佛周末那个会买小狗气球的人只是阮鱼的幻觉。
阮鱼心里那点雀跃的小火苗渐渐变小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印着可爱猫咪图案的包装盒，里面是她今天特意早起去买的芒果味泡芙。她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趁着周围同事都在专注自己事情的时候，小步挪到沈叙白工位旁。
“沈前辈，”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紧张，“芒果味泡芙，今日份甜点分享，我好不容易抢到的。”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家泡芙开了很久，她从小吃到大。可惜只有早上买得到，上班之后因为早起的原因，一直拖着没买。
现在多了个新的品鉴美食朋友，她一定也要让他也吃吃看！一定要吃她的安利！
沈叙白敲键盘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与周围冷硬办公环境格格不入的可爱包装盒上，眼神有瞬间的凝滞。
他似乎是花了几秒来处理这个信息，然后才将视线移到阮鱼脸上。
“……谢谢。”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伸手接过便当盒的动作，却带着微微的郑重感。
阮鱼一愣。倒也不用这样的态度，搞得她不好意思了。
“不客气！”阮鱼立刻回答，转身就想溜回自己的座位。
“阮鱼。”沈叙白忽然叫住她。
阮鱼脚步一顿，心脏又提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喜欢吗？难道是！芒果过敏！
阮鱼想到了昨天晚上看的小说，里面的男主就是芒果过敏。
只见沈叙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湿纸巾，上面有一个可爱的草莓图案，伸手递给她。“给你，擦手。”
他言简意赅，目光却微微避开了她的视线。
阮鱼愣愣地接过，看着上面可爱的草莓图案，又看看沈叙白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种奇异的反差感让她差点笑出来。
她努力抿住嘴：“谢谢前辈。”
回到座位，阮鱼握着那张草莓湿纸巾，心里的那点小火苗又悄悄旺了起来。
太棒了！不是芒果过敏！阮鱼相信只要吃过这家泡芙，没有人会不跪伏在这家店的手艺之下。
午休时，阮鱼没有去食堂，而是拿出了自己准备的便当。她偷偷用余光瞥向沈叙白，看到他已经吃完了午饭，正在打开泡芙包装盒。
沈叙白盯了一会眼前这圆润的两个泡芙，然后才拿起一次性筷子，动作有些僵硬地夹起，慢慢品尝。
他吃得非常慢，非常认真，眼神涣散，好像在回忆着什么。阮鱼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心里给泡芙的口感打分。
但不知怎的，看着他这样一本正经地吃着自己安利的甜点，阮鱼心里竟然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除了宁娅，好久没有人这么认真对待她的推荐甜点了。
下午的项目讨论会，沈叙白依旧是那个逻辑清晰的“答题机器”。但在阮鱼陈述某个观点有些卡壳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接过话头，而是安静地等了她几秒，直到她自己理顺了思路。
会议结束后，阮鱼正在整理笔记，一杯温热的红枣枸杞茶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她惊讶抬头，沈叙白已经转身走开，只留下一句解释：“看你有点黑眼圈。”
阮鱼捧着那杯温度恰好的茶，红枣的甜香丝丝缕缕飘入鼻腔。她看着沈叙白回到座位，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专注模样，仿佛刚才送茶的不是他。
可她分明看到，在他转身的瞬间，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放松了那么一丁点。
她似乎发现了木头哥机器外表下的一个小bug。
阮鱼小口啜饮着微甜的红枣茶，感觉一股暖意，不仅暖了手，也悄悄暖了心。
她开始觉得，和这位久别重逢的前辈相处，或许就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过程需要耐心，但每一步的推进，都带着独特的成就感。
而她，并不讨厌这种解题的过程。毕竟，在大学期间，她可是很擅长数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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