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云雾缭绕,古木参天。
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外界不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草木的清香。
玉笙的身影出现在寨子入口那棵巨大的、挂着陈旧牛头骨的神树下时,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沉寂已久的深潭,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正值午后,寨子里不算喧闹,但仍有妇人在溪边捶打衣物,孩童在吊脚楼间追逐嬉戏,老人坐在廊下抽着水烟。当那个穿着都市衣物、却有着他们熟悉面容的身影出现时,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捶衣声停了。
嬉笑声停了。
只有潺潺的溪水和鸟鸣依旧。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巨大的惊喜和敬畏,齐刷刷地聚焦在玉笙身上。
“少……少主?”
“是少主回来了!”
“阿笙哥!”
低低的、充满激动情绪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自发地站直了身体,向着归来的少年投以注目礼。他们的眼神复杂,有看到亲人归来的喜悦,更有对巫王继承者天然的尊崇。
玉笙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熟悉的吊脚楼,熟悉的面孔,鼻腔涌上一股酸涩。这里才是他的根,他的家,承载着他所有的责任与过往。
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对着众人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回归后略显疲惫却真实的浅笑,便径直朝着寨子深处那座最高、也最为古朴的吊脚楼走去——那是历代巫王的居所,也是他的家。
楼里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干净,却冷清,弥漫着药草和檀木混合的陈旧气息。属于他父亲的生活痕迹早已被小心收起,只剩下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思念和未解的谜团。
玉笙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关上房门,仿佛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喧嚣都隔绝在外。他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一件件地脱掉身上那套属于“傅司珩的金丝雀”的衣物。
昂贵的衬衫、长裤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像是蜕下一层虚假的皮囊。
他打开那个沉重的、散发着樟木和草药气息的衣箱。
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他真正的服饰。
深紫近黑的土布上衣,布料厚重,闪烁着低调神秘的光泽。胸前和袖口以银线绣着繁复无比的图案——那是象征着巫王身份的银色蝶纹,蝶翼翩跹,蕴含着无尽的生命与神秘力量;其间交织着古老的云雷纹,威严而古朴。
同色的百褶长裙被取出,轻轻一抖,裙摆舒展,上面缀着的无数细小的银铃发出极其清脆空灵的“叮铃”声,如同山间清泉滴落深潭。这声音并非凡响,据说能清心凝神,亦能驱散邪祟。
他换上绣着吉祥图案的绑腿,穿上千层底的百纳布鞋。
最后,他解开了束发的皮筋,如墨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直垂腰际。他拿起梳妆台上那顶精致无比的银蝶头饰,小心地戴好。振翅欲飞的银蝶栖息在他乌黑的发间,蝶翼轻薄如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他戴上传承已久的、造型奇古的银白耳饰,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贴着颈侧的皮肤。脖子上挂上层层叠叠、雕刻着神秘符咒的银项圈和项饰,手腕上也戴上了同样风格的手镯和指环。
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镜中时,那个都市里柔弱艳丽、需要依附他人而生的“玉笙”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镜中的人,肌肤依旧白皙,容貌依旧秾丽绝世,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威严,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再无半分怯懦与依赖。繁复的银饰与深色的民族服饰将他衬托得如同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神祇,高贵、神秘、不可侵犯,带着一种疏离尘世的圣洁与凛然。
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苗疆十万大山的少主,下一任巫王——玉笙。
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裙摆的银铃随之发出清越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他不再是任何人的金丝雀。他是归巢的蝶,亦是即将出鞘的刀。
接下来,他需要去见几位寨子里的老人,他们曾是父亲最忠诚的部下和伙伴。他带回来的那些文件,尤其是那张照片,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父亲,您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而傅家,在这其中,又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玉笙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他身上的银饰上跳跃出耀眼的光斑。等候在外的寨民们看到焕然一新的少主,眼中敬畏更甚,纷纷低头以示尊敬。
不知是谁先带头,人们纷纷右手抚胸,低下头颅,向他行着寨子中最高的礼节。
“恭迎少主归来!”
声音汇聚成流,在山谷间回荡。
玉笙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族人,扫过这片生他养他、却也承载着无尽伤痛的土地。
他轻轻抬起手,手腕上的银镯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起来吧。”
他的声音不再软糯,清亮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回来了。有些事,也该到了彻底清算的时候了。”
晚风吹过,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裙摆的银铃,叮咚作响,仿佛在应和着他的话语。
玉笙目光平静地掠过众人,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请阿叔公、波松长老到议事楼来见我。”
—》》》—
议事楼是寨子里处理重大事务的地方,木质结构古朴沉重,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香火和草药的混合气息,显得肃穆而神秘。
玉笙端坐在主位之上,裙摆的银铃安静垂落,身上的银饰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他面无表情,唯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两位寨中最受尊敬的老者坐在下首。阿叔公年事已高,满脸皱纹,眼神却依旧睿智清澈;波松长老则相对年轻些,曾是上一代巫王玉清最得力的助手,性格沉稳。
玉笙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那个防水布囊放在中间的矮几上,推了过去。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议事楼里显得格外清冷:
“阿叔公,波松长老。我在傅家,找到了这些东西。”
两位长老的目光落在布囊上,神色俱是凝重。波松长老小心地打开布囊,取出里面的文件。当那张泛黄的照片映入眼帘时,两位长老的呼吸几乎同时一滞!
阿叔公干枯的手颤抖着拿起照片,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那个穿着苗服、笑容温润的年轻男子,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
波松长老则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
“这……这是……”阿叔公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是我父亲,和傅峥嵘。”玉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为什么会和傅家的人在一起?还看起来……如此熟稔?”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位长老,“寨子里关于那场灾难的记载语焉不详,只说是傅家背信弃义,为了利益引发冲突,导致我父亲……身亡。可这张照片,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议事楼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波松长老缓缓睁开眼,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追忆,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挣扎。他看向阿叔公,阿叔公沉重地点了点头。
“唉……”波松长老又是一声长叹,声音苍老而疲惫,“事到如今,也确实该告诉你了,少主。”
他目光投向虚空,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父亲玉清,他……他和傅峥嵘,并不仅仅是合作者那么简单。”
玉笙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无意识地掐入了掌心。
“傅峥嵘当年代表傅家来谈矿产合作,他年轻有为,见识不凡,而且……他对我们苗疆的文化,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和兴趣,并不像其他唯利是图的商人。”波松长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也带着苦涩,“你父亲……被他吸引了。”
“他们二人,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合作项目推进得很顺利,那段时间,傅峥嵘几乎成了寨子的常客。”波松长老的语气变得愈发艰难,“后来……他们之间的情谊,渐渐变了质。超越了普通的友谊……”
玉笙的呼吸骤然屏住,一个荒谬又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他们……在一起了。”波松长老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已久的秘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秘密地,在一起了很久。傅峥嵘甚至……甚至向你父亲许诺过未来。”
阿叔公在一旁发出沉重的叹息,用古老的苗语低语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哀悼。
玉笙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父亲……和傅峥嵘?傅司珩的父亲?
这怎么可能?!
“那……那后来呢?”玉笙的声音有些发颤,“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会发生冲突?我父亲他……”
波松长老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痛苦和愤怒:“后来……傅家内部出现了变故。傅峥嵘被家族紧急召回,再回来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家族的压力、利益的权衡……他动摇了,他想要终止那个合作项目,甚至……想要用强硬手段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你父亲无法接受他的背叛,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傅家那边派来了另一批人,手段狠辣……冲突就那样爆发了……”波松长老的声音哽咽了,“具体的细节,我们也不完全清楚。等我们赶到时,你父亲已经……傅峥嵘也不见了踪影。后来只传来消息,说傅峥嵘回去后不久,也意外身故了。”
真相,竟然如此不堪又惨烈。
不是简单的商业背叛,而是始于一场惊世骇俗的爱情,终于家族利益和懦弱的背叛!
玉笙坐在那里,浑身冰冷。他想起傅司珩,想起那个男人对自己近乎偏执的痴迷和占有欲。
所以……傅司珩知道吗?
他知道他父亲和自己父亲的这段过往吗?
他对自己那般执着,仅仅是因为“情丝绕”和自己刻意的引诱吗?还是说……这其中也掺杂了某种……对父辈未竟执念的扭曲继承?
无数的疑问和混乱的情绪冲击着玉笙,让他原本坚定复仇的心变得一片混乱。
他以为自己追寻的是纯粹的仇恨,却发现仇恨的根源,竟是一场破碎的、被现实碾碎的爱情。
那他的报复,又算什么?
波松长老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疼又无奈:“少主……我们知道你一心想要查清真相,为你父亲报仇。但这段往事……太过沉重和痛苦。我们原本希望,它永远被埋藏。”
玉笙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所以,傅司珩……他什么都不知道?”
波松长老摇摇头:“傅峥嵘的死亡对外宣称是意外。傅家内部似乎也将这段不光彩的往事彻底抹去了。傅司珩那时年纪尚小,大概率……是完全不知情的。”
不知情。
玉笙忽然很想笑。
他处心积虑地接近仇人之子,献祭情感与身体,却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或许都是父辈恩怨局中的一枚棋子,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那他的恨,该指向何方?
议事楼外,夜色渐浓。
山风穿过楼宇,吹动玉笙裙摆的银铃,发出零星破碎的轻响。
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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