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薄雾未散,乌压压的人群正朝城北涌动。
有个裹着破棉袄的货郎举着糖葫芦杆子嚷嚷:“快去看啊!京城来的沈侍郎要协审驿道案,动静和不小哇!”
红色轿辇缓缓落定,轿帘未掀,先递出一只手,随即便有侍从躬身掀起帘幔。
“沈大人一路辛劳!”杨恕云疾步迎上,一改往日的目中无人,面上竟堆出十分热络,“下官已备好接风宴,全按您素日喜好的口味……”
话音未落,戚夜阑缠了上来,她葱指搭上沈昭臂弯:“大人舟车劳顿,真是不辞辛劳,实在让小妹我又佩服,又心疼。”眼波流转间,她已将人引至萧荣跟前。
萧荣抱臂立在檐下,食指指节轻轻敲打着大臂,赤金面具之下是戏谑的神色:“本官记得沈侍郎最厌车马劳顿,去年秋狝连猎场都不肯去,如今倒肯跋涉千里来审这驿道小案?”
沈昭拱手作揖,“萧提督说笑了。圣上听闻西北官道阻塞月余,特命刑部协查。倒是萧大人……“他抬眸轻笑,大概是早些知道了什么,目光掠过她襟前,“女子孤身查案,才是真真教人敬佩。”
萧荣自然能听出他这明恭暗讽。
“你我就别说客套话了,这案子有不少新进展,咱们进去聊。”她张开左臂,微微躬身做出请势。
“萧大人客气了。”沈昭自知官低两阶,也紧忙躬身回请。
“来人,把大门关上!”戚夜阑吩咐道。
萧荣见她此举异常,问道:“今日公审案情,何必关上大门?”
戚夜阑捂嘴笑道:“大人莫急,公审之前,有些事是要交代清楚的。”
萧荣想看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转身走上公堂,杨恕云让人给沈昭搬来座椅,坐于萧荣西侧,杨戚二人则立于堂上。唯有张时客,畏畏缩缩戳在大厅一角,眼神慌张,左顾右盼。
戚夜阑遣散了吏卒,堂上只余五人。
“不知萧大人昨日查案有何进展?”沈昭问道。
萧荣指尖轻叩案上摞叠的簿册,赤金面具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她转向沈昭道:“沈侍郎可知,岭南商队七十六本货单簿册中,新誊的二十册珠宝项,每册比旧册多出两百余盒?”
沈昭含笑抬眼:“萧大人这是何意?”
“按每盒八升算,多出的两百盒应填一千六百升。可新簿陶器项竟比旧册少记八箱,每箱三百升,整整八百万升的空缺,杨大人作何解释?”
杨恕云额角青筋突跳,戚夜阑却已扭着腰肢挨近案几:“萧妹妹有所不知,珠宝首饰最是繁琐。每日写进簿册的货量不是看这车能运多少,而要看驿卒能查多少。”
“哦?”萧荣想看看她怎么打圆场。
“大人觉得货量少的那些时日,珠宝首饰罗列的格外多,殊不知光是这串璎珞便要拆作三十六颗玉珠、十二枚金扣单独造册,自然耽搁时辰。”
她广袖扫过沈昭案前茶盏,打断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照戚大人这样说,就是看这珠宝昂贵,才审查仔细喽!”沈昭先一步开口。
萧荣任由茶雾漫过面具,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卷单据:“本官昨夜查得,知府衙门半年前自岭南购入夹金纸一千张。”她将单据拍在案上,“若按每张裁三页算,誊抄二十册不过耗纸三百三十三张……”
潘玉麟适时递上暗卫密报,萧荣指尖戳着末尾小字:“余下六百六十七张夹金纸,如今藏在西遥城何处?”
戚夜阑万没想到萧荣的手下办事能如此得力,便向沈昭抛了个祈求的眼色。
沈昭忽然轻笑出声:“萧大人办案当真细致,只是听闻九月初突降暴雨,损耗了不少……”
“损耗?”萧荣霍然起身,玄色官靴碾过满地晨光,“纵使誊抄错漏百张,也该余五百之数!”她缓步走向戚夜阑,“还是说,杨大人要用这纸,给什么见不得光的货物造册?”
戚夜阑和杨恕云几乎同时张口结舌,他们深知萧荣此话一出,定是心中有数。
戚夜阑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忙想对策。
萧荣俯身逼近戚夜阑骤然苍白的脸,顺势逼问:“还不快说!”
与任何时日都不同,萧荣此刻那双阴鸷狠厉的眼让戚夜阑回想起荒原上直击猎物时劈风振翅的鹰隼,明明是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却有猛兽一般的磅礴气场,骇得她心胆震颤。
尽管如此,戚夜阑还是努力保持镇定,一边想对策,一边思忖如何把话锋转到早先设下的局。
杨恕云从未见过戚夜阑缄默不语的样子,倒先慌不择言了,“这夹金纸本是怕登记簿意外受损才备下的,从……从未挪用给什么货物造册,萧大人不要含血喷人!”
萧荣就知道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转身瞧他,而是直盯着戚夜阑的一举一动。
戚夜阑顺着他的话道:“夹金纸确实从未挪为他用,只是大人不知,这纸在岭南是三尺长,两尺宽,到了北地一遇冷便缩了一指,无论如何不能满打满算裁成三张啊,有些裁成两张,有得就只能裁成一张……”
萧荣没想到她会在这纸张大小上做文章,一时竟有些佩服在心底涌动。
她直起了身子,缓缓鼓了几掌。
“戚大人真是能言善辩,三言两语便可暗度陈仓。这样的本事,怎么甘心就做一个小小的同知?”
这话虽正中戚夜阑下怀,她以为萧荣是有挑拨离间之意。
“萧大人前脚还咄咄逼人,后脚就这般谬赞……”她仰起脖颈,喉间溢出破碎哽咽,话锋一转道:“莫不是要将脏水泼尽,好遮掩自己的丑事?”
萧荣眸光骤然冷凝。
“戚大人这话,本官听不明白。”
“下官有些事要私下同萧大人聊聊,不知萧大人愿否赏这个脸?”她脸上的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险的笑意。
萧荣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引蛇出洞的机会,她故作犹疑片刻便应允。
“张大人也随我来吧。”戚夜阑皮笑肉不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三人来到后院,萧荣扫视一周。戚夜阑早将差役遣散,眼前四下无人。
忽然,她捕捉到一点风吹草动,抬头瞥见潘玉麟卧在墙头,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十”字,示意杨戚的人在城中有所动作。萧荣回以肯定的眼神,潘玉麟一转眼便销声匿迹。
步入后厅,戚夜阑拍手道:“来人!带张王氏进来!”
门外不知哪里冒出一个衙役,带上一个粗布荆钗的妇人,她瑟缩着跪在地上后,衙役便下去了。
萧荣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妇人,并不相识。
“此人昨日夜闯府衙,说是有要事禀报。”戚夜阑转向张王氏,“张时客之妻王氏,你有何冤屈,且向萧大人道来,大人明察秋毫,定会为你做主!”
那妇人抬眼望向张时客,浑浊泪珠滚落:“民妇作证……萧大人查案之时,我家官人夜夜在府衙逗留,三更天才归家。回来时衣衫不整,领口还沾着女子口脂……民妇原是不信我夫会这般无耻的,便偷偷跟去了府衙,哪知竟正巧撞见两人颠鸾倒凤,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萧荣听闻此话,心中一怔,却也只是抱臂而立,挺拔如松,静静扫视着王氏和身侧二人的神色。
戚夜阑挑开怀中锦匣,鹅黄肚兜如毒蛇吐信般垂落。金线莲纹在“萧”字上盘绕,右下角还染着暧昧的胭脂渍。
“这可是从张大人枕下搜出的?”她将肚兜甩在萧荣脚边,笑声癫狂震颤,“萧大人好手段,用身子换张时客替你伪造线索,倒打一耙构陷忠良!”
张时客突然扑跪在地,额头将青砖磕得砰砰作响:“下官糊涂!是萧大人以色相诱,逼下官谎称杨大人和戚大人在簿册上做了手脚,这才引得两位大人惨遭怀疑……”他扯开衣襟,锁骨处赫然印着几枚指痕,“这便是那夜萧大人情急时抓的!”
戚夜阑指尖摩挲肚兜上的纹饰,目光在萧荣与肚兜间流转:“萧大人不妨亲自认一认,这肚兜,还有那指痕是否熟悉?”
萧荣忽然低笑出声,“我当你们那日为何迷晕我,原来是为我做了个局。”
“萧大人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这人证物证可都齐全了,若是等下对簿公堂,对萧大人的名声可不好啊!”她凑到萧荣的面前,逆转了攻守之势。
萧荣听出了她的画外之音,“戚大人这是要拿本官的贞洁做筹码啊。”
戚夜阑后退半步,故作悲悯:“萧妹妹年轻,怕是不知道这世道对女子多苛责。寻常妇人失了贞洁尚且要被沉塘,更何况是女官?”
萧荣闻言,眼底确实闪过一丝慌乱。尽管当今朝堂已经为女子敞开了大门,但女子若想爬到与男子相当的高度,要付出的心血,承受的代价要远远高于男子,她这一路走来,怎会不知?
她从来不是无所畏惧的猛兽,而是饱尝痛楚后,碾碎恐惧而傲立于世的战士。
所以戚夜阑的威胁于她来说,不过是早已愈合的万千伤口之一,她还铭记那痛楚,却早已不在乎了。
尽管如此,戏,还是要做的。
她故作慌乱,拽住胸口的衣襟,眼神飘忽道:“真的这般恐怖?”
“恐怖?哈哈哈哈,谁知道你这京城提督的官袍,是踩碎多少贞节牌坊才披上的?”戚夜阑欺身逼近,轻抚萧荣的额尖,“若教百姓知晓您用身子换人证,你猜他们是信这铁证如山,还是信您冰清玉洁?”
萧荣踉跄一步,窘迫地扫视了眼前这三人,哑声问:“你要如何?”
“多简单呐。待会儿公审时,您只需说连日操劳看错了账簿,本官自会替您圆场。”她将肚兜收入袖中,“妹妹若是听话,姐姐不光会帮妹妹保守秘密,还会求沈大人到圣上面前为您美言几句,再加上您疏通驿道之功,定能帮您坐稳提督之位!”
萧荣一听这话便知她是在拉拢自己,这戚夜阑野心真不小!可想而知,杨恕云固然在泊州飞扬跋扈,背后少不了戚夜阑的推波助澜。
萧荣猛地攥住她手腕,“我若照办,你当真守诺?”
“自然。”戚夜阑挣开桎梏,“毕竟本官也盼着萧大人步步高升!”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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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野云万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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