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荣正了正面具，回过神来。
还好有这面具的存在，将她与外界的浮华隔绝开来。
“接下来该我问了。”她清了清嗓子：“早在宫家将商路通至西幽之前，我就听说西幽也与这泊州私下互通贸易，是否属实？”
小倌们笑意凝滞，他们早该想到京城御史来这风月场所绝非消遣这般简单。
“萧大人……果然消息灵通，不过都是些吃穿用度的小本生意，都是百姓之间的来往，连商户都算不上。”
“哦？那最好不过，毕竟黎国律法还未完全开放本国与西幽进行大规模贸易，特别是西北这样的军事驻地。”萧荣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脸上有些心虚的小倌，凭她多年和青楼打交道的经验，这些小倌妓女背后少不了商贾的支持。
紧接着，她又问：“既然确有其事，那这些商品进入泊州，也该经过驿道的核查吧？”
一个机灵的小倌见其他小倌有些茫然，便横插一道：“大人有所不知，小本买卖如何能上的了官道？大多出不了泊州便售罄了，若是再有想往远处卖的，顶多走走土路，泊州东边的匪寇比起西边要少得多。”
“但应该有不少百姓借官道运私物吧，毕竟这方面的监察制度不太健全……”
“哎呦，哪有的事！驿道就是给官家用的，自打杨大人上任以来，驿道从未让百姓用过，就怕这公为私用，哪天耽误了官方信物，这西北僻壤可担待不起啊。”
小倌说得振振有词，萧荣却双眼半眯：“原来如此，看来是本官孤陋寡闻了。”
一个小倌，这样替杨恕云说话，倒是印证了萧荣一早的猜忌，这天香阁上上下下都是杨恕云和戚夜阑的人，不然前日刚到西遥城，杨戚二人也不会直接拽着她就要往天香阁来。
“萧大人真不愧是女中豪杰，纵是脱下官服，也牵挂官场上的大小事务，我等实在佩服。”说着，小倌举起酒杯，打断了萧荣的思路。
萧荣故作愁眉不展，哀声叹气道：“不惦记不行啊，上头要查清驿道阻塞的原因，可我查案数日，仍是毫无头绪，大概就是岭南商户的货物太多了，驿道一时之间不堪重负吧。”
“是啊，依我看，要怪就怪那个跋扈的岭南宫氏，偌大的岭南已经容不下它了，竟然打起了西幽国的主意，害得我们萧大人夙兴夜寐数日，叫人好不心疼。”小倌说着，指尖轻轻抚过萧荣的下颌。
萧荣这次没有挣脱，余光关注着那美人的一举一动。
美人举杯之手滞在半空，微微一笑，似乎是听到了萧荣与小倌的对话。
“这位公子怎么一个人在喝酒，刚好本官也一个人，不妨拼个桌？”萧荣说着，提起桌上酒壶向美人掷去。
美人猛地回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下酒壶。
“在下一介草商，能得萧大人盛情，诚惶诚恐。”他斟上一杯，轻轻嗅了一嗅，只是道了声“好酒”，便豪饮下肚。
“你倒是为人豪爽，既然你也行商，方才这位小郎君说到岭南宫氏，你可有见地？”萧荣颇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美人起身，缓缓来到萧荣身旁不远处落脚，“小郎君未免对岭南宫氏有些偏见了。”
“我偏见？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说得不对了？”小倌上下打量着他，在他那张脸上逡巡不止，似乎有些不悦。
“阁下只见商队浩荡，挤占了官道，便斥宫家跋扈，却不知这表象之下，是黎国迫在眉睫的国困民艰。”
他微微倾身，姿态从容，话语却字字如珠落玉盘：
“北地战火延绵数载，国库早已告急。陛下忧心北疆将士粮秣，朝中诸公为开源节流殚精竭虑。岭南一地，早年因与南图通商，囤积了大量丝绸、瓷器、茶叶、药材。战事一起，百姓惶恐，只能勒紧裤腰带。这些往日金贵的物产便成了压仓的死物，不仅占着库房，更断了无数作坊工匠的生计。打通西幽商路，实乃‘以商补兵’的无奈之举。将积压多年的陈货销往西幽，换回的是充实国库以安黎民的救命钱！此乃盘活死局，解朝廷燃眉之急，亦是给岭南乃至依附于此道的千万百姓，寻一条活路！”
美人的声音渐渐沉稳，那是世家子弟浸润在责任与格局中才能养成的气度。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那原本气焰嚣张的小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萧荣面具下的双眸，锐利地审视着眼前这美人。
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那双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仿佛聚焦困难。
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额角，眉头蹙起，带着一丝痛苦和难以置信。
紧接着，一阵更剧烈的眩晕袭来，他脚下踉跄，一个留神不住，倒在了萧荣的怀中。
“公子！”
“哎呀！这是怎么了？”
小倌们瞬间慌了神，七嘴八舌地惊呼，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萧荣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所有嘈杂的威严：“所有人，原地站定，不许动！”
满堂的喧嚣戛然而止，众人僵在原地。
宫泽尘的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头无力地垂落在萧荣的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长睫紧闭，脸色在灯火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
就在众人屏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萧荣的威势震慑得不敢动弹之际，两道黑影如鬼魅般迅疾无声地掠入，正是萧荣的手下。
他们接过萧荣臂弯中已然昏迷的宫泽尘，小心横抱起。
萧荣她松开手，任由暗卫将宫泽尘带走。
行至门前，她缓缓转过身，刻意放慢了语速，威胁道：“今晚此地发生之事，若有半句泄露，无论尔等是贩夫走卒，还是权贵爪牙……记住，多言一句，便是死路一条。”
众人只觉得脖颈一凉，连大气都不敢再喘。
萧荣最后冷冷地环视一圈，将所有人惊惧、猜疑、惶恐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不再停留，紧随着抬走美人的暗卫，瞬间消失在酒楼门外的夜色之中。
————
午夜，城北荒院。
月光透过破败窗棂，在冰冷的地面流淌成银霜。
美人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缓缓掀开。他微微侧头，环顾这陌生而简陋的环境，目光最终落在几步之外那个静立的身影上。
萧荣就站在那里，背对着月光，身影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她的视线，透过面具的眼孔，牢牢锁在美人的脸上。
他缓缓睁眼的瞬间，那脆弱又纯净的美态，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猝不及防地缠住了她的心神。
她见过无数美色，兰琢的妖冶，戚夜阑的妩媚，却都不及眼前这少年初醒时无意识流露出的、混合着困惑与纯真的神韵。那是一种直击心灵的力量，让惯于在阴谋漩涡中保持绝对清醒的她，竟罕见地失神了片刻。
“……我……为何在此？”美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他撑着身下的草席坐起。
荒院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
宫泽尘微微蹙眉，再次开口，声音洪亮了些：“大人……我为何会在这里？”
萧荣这才猛地回神。
她轻轻吸了口气，唇角却悄然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转过身，正对着他。
“为何在此？”萧荣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精致的面容上流连，“自然是因为……公子生得太美了。本官一时兴起，只想找个清静地方，独自欣赏这月下美人，直到你醒来为止。”
宫泽尘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琥珀色的眼眸瞬间睁大了几分，随即染上薄怒和一丝慌乱。
他下意识地低头，飞快地检查自己的衣襟、袖口、腰带。
一切都妥帖地穿在身上，除了沾染了些许灰尘草屑，并无任何被冒犯的痕迹。
他紧绷的肩膀这才微微松懈下来，但耳根处却悄然漫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
“萧大人！”他抬起头，声音里似乎带着被戏弄的羞恼，“请莫要戏言！”
萧荣看着他这副明明气恼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尤其是那染上绯色的耳尖，心中觉得有趣至极，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有趣，宫三公子当真有趣。”萧荣收敛了笑声，“放心，本官虽非君子，却也知礼。强人所难、趁人之危，非我所为。”
宫泽尘听到“宫三公子”四个字，眼中的警惕瞬间被惊疑取代：“你……你认得我？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他自问在泊州并未张扬行踪，眼前这位神秘的京城女官，竟一语道破！
萧荣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微微倾身：“这是个秘密。或许，日后有缘，我自会告知。”
她欣赏着他因未知而产生的复杂情绪，“现在，本官倒是有个忙，想请宫二公子出手相助。”
“萧大人请讲。”
“明日，本官要在知府衙门公审驿道阻塞一案，到时……”她又凑进一步，传达了她的计划。
宫泽尘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此忙，在下可以帮。”他抬起头，“但，在下也有一个条件。”
“哦？”萧荣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请萧大人允准，带在下进京面圣。为太上皇陛下贺寿之期将至，岭南宫家备有薄礼，需由在下亲自呈献。然西北二十四城都是杨家的地盘，泊州路远，又值多事之秋，若无大人引荐照拂，恐难顺利抵达京城。”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家父与家母的心愿，望大人成全。”
萧荣审视着眼前这张在月色下更显惊心动魄的面容，心中疑云骤显。
宫家和杨家的祖上都是开国三大功臣之一，即便这宫家不再入朝为官，在黎国也有与杨家分庭抗礼的底气。而这宫家第三子乃是尚国公的掌上明珠，宫家理应竭力庇护，竟会惧怕杨家吗？直觉告诉她，宫泽尘的目的绝非如此单纯。
况且，太上皇寿宴，本就是各方势力汇聚之时……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再次浮现在萧荣面具后的唇角：“好。这个条件，本官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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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云万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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