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地广人稀,路长梦短,常有旅人不到天亮便上路。
住在泊州,每日叫醒萧荣的不是鸡鸣,而是驼铃声。
可是今日,萧荣半梦半醒中听到的却是节奏清晰的锣鼓声和马蹄声,除却没有鼎沸人声,和千军万马过境没什么两样。
西遥城北,朔风卷起黄沙,掠过青石垒砌的城垣。
商队从城西领队而入,穿过街巷,一道来到城北。
领队的是宫家二公子宫楚让,他生得剑眉星目,琥珀色的眸子深邃如潭,鼻若悬胆,英挺的面容带着书卷气。一袭玄色锦袍衬得他气度非凡,肩上的熊皮大氅更是富贵显荣。身量修长,昂首阔步,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泊州知府杨恕云早差人为商队腾空了城中西北两向的房屋,此刻正于城北等候迎接宫楚让,他眉梢微吊,眼尾细纹如刀刻,似笑非笑。
“宫大人携商队归来,风尘仆仆,可谓是劳苦功高。”杨恕云拱手作揖,身后一列亲兵按刀而立,目光如钩。
宫楚让翻身下马,“杨大人镇守西遥,军务繁重,楚让不过一介草商,岂敢劳知府亲迎?”
杨恕云眯眼扫过车队,忽近半步:“二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听闻宫家商队借道官驿时,军报都敢耽搁……分明是岭南豪族,连陛下的驿道都成了私产。”
宫楚让纹丝未动,袖中掌心却倏然收紧。
他清楚,当时驿道阻塞绝非岭南商队蓄意耽搁,定是杨恕云从中作梗,将罪名扣在宫家和商户头上。只是父亲曾告诫,宫杨两家世代交好,不可对杨家兵刃相见,这才避其锋芒。
沉默之际,远处忽有马蹄声急,一骑绝尘而来。
来者穿着官服,下马跪报:“宫二公子,京中传来谕旨,请您亲启!”说罢,双手奉上卷轴。
宫楚让接过,拆开封印的蜜蜡,正是陛下手谕,遂命官差代为宣诏:
北疆军务方殷,战事胶结未解,而三军粮秣,殆将告罄,朕甚忧之。当此危局,非股肱信臣,莫克膺兹重寄。兹特授宫门次子楚让为粮秣总督,专司督运事宜。尔其星夜归黎,驰赴泊州,接运军需,克期转输前敌,以济燃眉。务期妥速周详,军食无阙。兵机至要,尔其慎之!钦哉!
“臣接旨。”宫楚让命手下将诏书归置。
见杨恕云在一旁脸色难看,眼下又有圣旨撑腰,他缓声开口,接上前话:“杨家军戍边三十载,粮草半数出自宫家东南仓廪。杨大人若嫌宫家跋扈,不妨奏请圣上撤了这‘私产’,换杨家自筹军粮?”
风沙骤烈,杨恕云面上笑意僵冷。
宫楚让眼波流转,瞧着杨恕云装腔作势的狼狈模样,暗自取笑。但眼下还有要紧事,不便耽搁。
“听说杨大人近几日公务繁忙,正巧我还要清点粮草,拨四成后日运往端州。哦对了,岭南商货在西幽国全数售罄,拉回来的都是些空箱子,若还需要开箱验损,请自便。”
杨恕云震惊不已,没想到岭南滞留多年的货物竟一趟便售罄,不得不承认,这宫家在商业上是有些头脑的。可更令他意外的是这向来不入官场的宫家竟拿到了押运总督一职,这对垄断官场的杨家来说不是个好兆头。
“那还真是恭喜宫二公子。”他齿缝间溢出一丝绵里藏针的讥诮,“端州的路不好走,宫二公子万望谨慎。”
宫楚让琥珀色的眸子陡然淬冷,“杨大人提醒的是。”
待杨恕云走远,商队一行人来到城中住处。
一辆装饰不凡的马车走下一衣袂飘飘的少年,身形挺拔,五官流畅柔和,似是远古壁画上雌雄莫辨的仙子。
“他最后那句话别有深意啊!二哥,我们要不要调一支暗卫队护你过端州?”
宫楚让叹了口气道:“端州战场冰雪交叠,环境恶劣,本就该小心谨慎。粮草大军都是我岭南的壮士,何惧他危险丛生?这里离岭南相去甚远,恐怕也找不到可以信得过的暗卫队。倒是你,领商队回家的担子就要交给你了。”
他愁眉微蹙,隐隐有些担忧。
“放一百个心,岭南到泊州的路我已了然于胸,不会出什么差池。”
说话间,一个兄弟俩熟悉的声音传来:“楚让,泽尘,数月不见,可想死我了!”
只见一布衣中年男子推门而入。
“汪叔!”兄弟俩异口同声,抱住男子的双臂。
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叫汪顺,祖上世代为宫家的管家,到了他这一代得宫家庇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现在是岭南有名有姓的商贾。
“汪叔快坐,您怎么来了?”宫泽尘瞧他风尘仆仆,便知道是舟车劳顿所致,忙搀他坐下。
汪顺从胸口掏出一封密封好的书信,递给宫泽尘,“我来是替宫夫人和宫大人给泽尘捎封信,顺便啊,替你们兄弟俩带商队回岭南。”
宫泽尘有些诧异,和宫楚让面面相觑,便紧忙拆开书信。
“宫夫人嘱咐这信要你们看,不必念与我听。”
兄弟俩原本开怀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少顷,二人纷纷起身作揖:“那就只好有劳汪叔了。”
汪顺见状,忙扶他们起身:“说的什么话,你们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我不知这信中写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们就要各自承担起宫家的未来,能为宫家做事也算是回报宫大人早年的提携之恩。你们顺利,汪叔我便欣慰了。”
“汪叔仁义,我们兄弟二人,定把汪叔当作宫家长辈一样孝顺!”
“可惜近来事务缠身,等我押送粮草归来,我们兄弟二人定陪汪叔碰上几盅!”
看着眼前两位挺拔俊朗的少年,汪顺喜忧参半。
————
暮色四合,西遥城东的“天香阁”华灯初上。
萧荣一身便装,刻意敛去几分官场上的锐气,踏进了这座喧嚷的酒楼。
浓腻的脂粉气混合着酒香、汗味扑面而来,嘈杂人声浪涛般涌来,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满堂食客。铜器案的线头,或许就藏在这片浮华喧闹的泥沼里。
人还未在角落的方桌前坐稳,一阵香风已裹着欢声笑语围拢上来。
几个穿着轻薄春衫的小倌眼尖,早瞧见了这位气质独特的女客。他们不由分说地挨挤着坐下,玉臂缠上萧荣的胳膊,花樽满溢的酒液不由分说地递到她唇边。
“大人虽面生,衣着也朴素,可这凛凛正气就算是未曾谋面,奴家也能认出是京城来的萧大人。”一个眼波流转的少年倚在她肩头,声音软糯。
萧荣不语,只是微微侧身,避开那过分亲昵的倚靠,指尖却稳稳接过了酒杯。
酒液辛辣滚过喉咙,她面不改色。
这些小倌虽也清秀,但比起兰琢那颠倒众生的妖冶风姿,终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任他们簇拥,心思却沉在案牍库那诡谲的墨香与短缺的八百万升里,只待一个撬开缝隙的机会。
她撂下酒杯,环抱住一个少年:“光喝酒多没趣?不如咱们玩个游戏?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再问你们一个,若是答不出来就自罚一杯,如何?”
“哦?倒也有趣。那我们先问!”
小倌们交换了眼色,先前倚在她肩头的那个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萧荣耳廓:“我们听说呀,京城去年有桩趣事!宫家那位二公子宫楚让,不是被陛下金口玉言赐婚容意公主了吗?结果呢?人家宫二公子硬是给退啦!”
少年拖长了调子,直勾勾地盯着萧荣,“大人您常在京城走动,消息灵通。快说说,是不是那位公主殿下貌若无盐,还是脾气火爆?”
满桌目光瞬间聚焦在萧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欲。
她端起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周遭的喧哗:“容意公主金枝玉叶,深居宫闱。本官亦无缘得见真容。妄议天家,非臣子本分。其相貌性情,不敢妄言。”
说罢,她愿赌服输,酎酒下肚。
小倌们脸上顿时显出几分扫兴。
一个性子更活泼些的立刻嚷道:“大人好生没趣!那换一个,换一个!”他眼珠一转,带上了促狭的笑意,“大人您在京城,想必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吧?都说京城美人如云,我们西北的粗野丫头是比不了的。您给评评,到底是京城的美人儿美,还是我们西北的美人儿更入大人的眼?或者说……大人您自个儿,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呀?”
哄笑声起,所有小倌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萧荣,等着这位冷面女官被问住或说出什么令人遐想的答案。
萧荣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瞬。喜欢什么样的美人?这问题如此陌生又轻佻,在她二十余载的生命里,从未有过片刻闲暇去思索。她的世界只有层出不穷的阴谋与刻不容缓的责任。美色?那不过是碧落轩里兰琢传递情报的工具,是元尚书口中需要监管的“死角”。
她抬眼,目光掠过眼前几张涂脂抹粉、刻意讨好的年轻面孔,脑中却空空如也,搜刮不出一个具体的“喜欢”模样。
她开口,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有些飘忽:“美人……京华烟柳,西北风沙,各有其韵致。至于本官喜好,目前,尚不知晓。”
这回答坦率得近乎笨拙,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小倌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恰在此时,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凛冽的暮风寒气猛地灌入温暖的酒堂,吹得离门近的几盏灯笼一阵剧烈摇晃。
光影明灭间,一个身影逆着门外深浓的暮色,踏入这片喧嚣。
萧荣一怔,眼前之人仿佛远古斑驳壁画上的仙子,骤然降临凡尘。
来人一身墨蓝素锦长袍,身形挺拔修长。灯火的光晕勾勒着他的轮廓,流畅的线条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柔和,却又奇异地糅合了一种超越性别的纯净。灯火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在眼底投下小片迷离的阴影。微微突出的颧骨上落下一颗痣,像一把钩子莫名其妙地抓紧了萧荣的心弦。
他静静地来到萧荣不远处坐下,漫无目的地扫过喧嚷的大堂。
萧荣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那片初雪般澄澈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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