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国铜矿稀缺,倒是天海高原盛产铜矿,难不成……”潘玉麟凑到萧荣耳畔悄声说道,“这是从西幽国偷运过来的?”
“没有实证,任何猜测都不成立,但我有直觉,眼前这些簿册当中,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岭南商物初至丰却时,百舸争流,千帆竞渡。只因服饰、珠宝商户的货物滞销多年,这回逮着机会都想争到前头卖个好价钱,各色货箱杂沓堆叠。果蔬与绸缎混装,珠玉共陶器同车,车辙碾过官道,直搅得驿站人仰马翻。
杨恕云一纸令下,命商队按“时令果蔬列为首批,衣履次之,珠玉殿后”分门别类整合登记内容与货物,而后按每日一千车重新装订簿册,便形成最终的七十八册,分三十九日通过驿站。
萧荣觉得,可做手脚的地方在于新簿册的货物总数,便与潘玉麟逐一加和核对。
不出一个时辰,两人便核对完毕。
“数目都对得上。”潘玉麟甩了甩酸麻的手腕,“新誊的二十册总运量分毫不差,连散货的零头都算得严丝合缝。”
萧荣的指尖在算珠上顿住,杨戚二人诡计多端,不像会使用做假账这般拙劣且容易留下把柄的手段。
她用指尖在白皙纸页上轻轻摩挲,触感细腻丝滑,掀起一角轻扯,纸张韧劲十足。萧荣眉头微蹙,忽然将新旧两本簿册的封皮同时抵在案头。
“玉麟,”她声音极轻,却让潘玉麟浑身一颤,“你瞧这两本簿册扉页的纸张纹理。”
潘玉麟凑近细看,簿册在日光之下映出金色暗纹,“这是印上的?”
萧荣不答,将新簿的扉页撕下一角,浸入茶汤,那纸角遇水后浮起了细密的金丝。
“黎国官造笺纸素以银丝为记,但岭南却善用双层夹金工艺来造纸。”她将同样撕下的旧簿纸角浸入茶盏,金丝也浮了上来。
潘玉麟倒抽一口冷气,“这新簿册是在西遥城誊抄的,看这色泽,不像是陈年旧纸,西北连兵卫的衣衫都打着补丁,哪来的银钱用夹金纸!”
“九月初那场暴雨,商队早已回到岭南,这纸张应该不是宫二公子或是商户提供的……”萧荣俯下身子,两只手同时翻阅新旧簿册,忽然灵光一闪,“玉麟,我们把所有簿册尾页的货物总数誊抄到纸上。”
她展开一方白宣,随着潘玉麟念出的数目,执笔写下簿册封皮的日期以及货物类属。
写罢,二人盯着这一串数字思忖良久,萧荣忽然开口:“这新簿册上的货物……”
“都是珠宝首饰和陶瓷器物!”潘玉麟脱口而出。
萧荣点点头,“珠宝和陶器,新簿二十册,旧簿十册,我瞧着,这新簿的货物总数均低出旧簿不少。”
经她这么一说,潘玉麟也发现了,旧簿登记的货物都是数以万计的,新簿册中却不过六七千。
为排除货物大小带来的差异,萧荣又去翻看册中具体明细。珠宝首饰以盒为计量单位,尽管大小没有统一的标准,但容积大概都在四到八升;陶瓷器物以箱为计量单位,容积约莫两千到六千升。
由于数目众多,二人渐渐有些眼花缭乱。
萧荣揉揉眼:“玉麟,你先派人去打听,这二十四城有没有售卖或制造岭南夹金纸的商贩,或是否有人从岭南购入,注意隐蔽!尽快安排,最晚今夜子时上报给我。安排完速回,我们估算这些货物的体积大小。”
“是!”潘玉麟从她话音里听出些紧迫感,拿起佩刀紧忙冲出了厅房。
暮色如墨,潘玉麟闪身钻入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茶肆。她压了压斗笠,指节在柜台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
柜后老者眼皮未抬,手中算珠却陡然一滞,“客官要什么茶?”
“青柑普洱,”潘玉麟指尖蘸了茶水,在台面飞速写下一个“查”字,“要今年新采的。”
老者浑浊的眼珠倏地精光迸射,袖中银铃轻摇,后厨帘幕随即掀开一道缝隙。
两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贴近潘玉麟,她将萧荣亲笔密令塞入其中一人掌心,低声道:“查清西遥城所有夹金纸的源头,尤其是近两月从岭南流入的,子时前务必回禀。”
蒙面人颔首,身影如烟消散于街角。
——
戌时末,潘玉麟将算盘重重一推。
“每日百车货物,新簿竟比旧簿少装四十万余升!杨恕云这老贼,当真以为我们算不出这窟窿?”
萧荣指尖仍停在纸页上,墨迹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你瞧这装珠宝的盒子,新簿均比旧簿多记了两百余盒。“她将两本簿册并置案头,“可一盒珠宝按六升,两百盒不过一千二百升。而陶器少装八箱,每箱三百升,这缺口……”
“八百万升!”潘玉麟倒抽一口冷气,“他们用珠宝充数,遮掩陶器短少的空缺!可为何要省去这般庞大的数目?难道是驿卒偷懒?”
萧荣忽将两册扉页叠在灯下:“你再细看这字距。”她指尖戳向新簿册松散的列距,“旧簿每页录五车货物,新簿不过三车,标注更多,字距也不一……”
她两指掐住册脊一捻,新旧两册厚度竟分毫不差,“这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潘玉麟突然直起身:“萧大人是说,省去的这些空间,实际上是在偷运铜器?”
“不错。”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能藏到哪里?”
萧荣抬眼,“二十四城都是我们的眼线,这十多日没有打探到任何风声,要么是这铜器不在二十四城,要么……除了杨戚二人,无人再知道这铜器的下落。”
“那便只能直接提审了!”
“这二人是迟早要审的,但我心中始终有疑。”
“哦?”
“这杨戚二人大费周章将铜器运入官道,我在想,他们为何不从土路直接运来。”
“土路不是有匪寇么?这么大的数目恐怕花了不少银两,走官道虽然麻烦,毕竟保险。”
萧荣摇摇头,“那是对于北上的商户来说,这铜货八成是自西北方向运来的,黎国流匪多集中在岭北至千里赤地,自端州到二十四城以北要少得多,从这里过来,未必就比走官道危险……”她思路陡然一转。“除非……”
二人目光猝然相撞,几乎异口同声道:“他们想把铜器藏在二十四城!”
潘玉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镇北军和攻北军所使用的兵器,朝廷那里均有记录,但眼下他们竟敢私藏禁物,不免让人怀疑这杨家有造反之意。
“所以表面上是这杨恕云和戚夜阑在算计,背后可能有整个杨家帮衬,他们今日对你的所作所为,搞不好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局,你可千万小心啊!”潘玉麟攥住萧荣的衣袖,忧心忡忡。
萧荣心底是有些暗自生怯的,但她怕的并不是杨戚二人如何算计她,哪怕是要置她于死地,她都坚信自己有回天之力。她怕的是自己不能撕开杨恕云的伪装,让杨家暴露咽喉,白白让数百名紫夜暗卫陪着自己在此地潜伏半月,也辜负了太上皇的信任。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要斟酌审慎。
“你莫要太挂心,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便好。”她轻轻推开窗子,周遭已静得针落可闻,“你去休息吧,我还要等暗卫回信。”
“不,我留下来守着你。”潘玉麟提起佩刀在地上重重一锤。
萧荣见她果敢有魄力,就想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一时有些心疼。本欲推脱,却瞧她娇憨的脸上颇有些倔强,留下了陪着自己倒也不错,抬头看看还能解乏,便应允了。
不多时,三更梆子敲碎沉静,萧荣仍在伏案疾笔整理爰书,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砖墙上,忽明忽暗。
潘玉麟抱刀倚柱,眼皮刚沉下三分,便被一阵急促的“笃笃”声惊醒。
“是信鸽!”她跃上窗台,一只灰羽鸽正用喙轻啄棂格,爪上绑着细竹筒。拆开信笺,便见两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人请看。“潘玉麟将信纸递上,“暗卫查到,知府府衙上半年从岭南购入夹金纸一千张,规格两尺乘三尺。”
萧荣指尖抚过纸面,眸光骤亮:“一张夹金纸若裁成簿册用纸,约莫可切三张。一千张原纸,正好是三千张簿页。”她倏然起身,案头簿册被风掀得哗啦作响。
潘玉麟忙阖上窗门:“新誊的二十本簿册,满打满算一千页也够了,大概用去三百三十三张夹金纸,那应该剩下六百余张。我们拿着这个数去找杨恕云对峙,看他怎么解释!”
萧荣瞧着这两行字地下还有些黑晕,将信笺凑近烛火,一行蝇头小楷在火焰中显形:“刑部侍郎沈昭已至东城,协审驿道案。”
“驿道案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难道是太上皇派来协审铜器案的?”潘玉麟喃喃道。
萧荣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目前铜器一案只有太上皇知晓,就算与皇帝通过气,朝堂官员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太上皇也是不会用这些人的。
“此人多半是冲我来的。”萧荣目光笃定,眼底映出烛光。
“那怎么办,我去让人把他拦在半路!明日咱们先审杨戚二人,再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荣见她又有些急性子了,便扶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道:“莫要急着对付他,玉麟你记住,我们的谋略是将计就计,不管他们做出什么动作,我们只静观其变。他们做的越多,就越有可能露出破绽。等待时机成熟再下手,才可一网打尽。”
潘玉麟耐下性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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