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没有一刻是开心的。被推进来的人，酒精中毒的，高楼坠落的，被猫狗蛇鼠咬伤的……
每一天过的就像一个连环杀人犯一样，手上都沾着血。宋祁盯着衣架上脏兮兮的白大褂，看了眼腕表。
不同的是，他强烈地祈祷这些人不要死在他的手上。
“救苦救难的宋医生！”医院技术部门的白十五推门而进，人高马大地横在那儿。
宋祁的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兴许是抽得有点急，又兴许是被这个愣头青吓了一跳，食指指腹上有了一道平整的伤口，渗着鲜血。
他送到嘴边，指腹贴着唇瓣，随即掀起眼皮：“有事？”
白十五双手合十，话到嘴边却一时忘了讲。不管多少次，他都震惊于这个男人的长相，明明都是男人的皮囊，他却好看得独一份。
讲道理，长得好看的男人，难道不应该个矮吗？老天爷凭什么给宋祁开这么多扇大铁门？
走神间，目光也跟随着男人的动作移动——垂下的手，破损桌面上的手机、车钥匙，最后是站立在自己跟前遒劲有力的双腿。
他下意识地抬头。
宋祁习惯了这人一惊一乍的处事风格，瞥了眼白十五新理好的板寸头：“沈初一呢？”
“活着呢。”白十五不过脑子地答了一句，后又重新想起正事，继续虔诚地冲宋祁双手合十，“想请您帮我接个朋友。”
宋祁嗤笑：“除了我、沈初一，还有谁是你的朋友？”
白十五撇嘴，他单方面认为自己的性格要比沉闷寡言的宋祁和奸诈狡猾的沈初一更讨人喜欢，但时间久了，发现真没多少人待见自己。
如果不比性格，那论长相他可差宋祁太多了，那论家境财富，谁又比得上沈初一？说起沈初一这个坏种——
“我那朋友是女孩子，聪明伶俐又可爱无敌。你说让沈初一去接，我这漂亮的朋友还回不回得来？”
白十五叽里呱啦地讲起了沈初一的罪状，不是说他勾搭医院里的护士姑娘，就是说他连病人割掉的阑尾都要夸上一句漂亮，反反复复就是在说两个字“变态”。
“他没有你说的这么差。”宋祁好笑地拍了拍白十五的肩头，越过他往外走。
白十五追上去：“都是朋友，你一碗水要端平的啊。”
停车场，宋祁站在车身一侧：“嗯，端平，你的漂亮朋友也是我的漂亮朋友。”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白十五热情地张开双手，接受到一个“不要”的眼神之后，又乖乖收起，“她叫林凛，是我老家邻居的小孩。她到这最好的大学读博了，我妈妈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她。”
不像是假话。宋祁又看了下时间：“你担心沈初一觊觎她，就不害怕我也是衣冠禽兽吗？”
白十五哑然，说白了男人都一个样。他那会儿在办公室低头吮血时抬眸审视自己的模样，确实与捕猎的禽兽无异。
宋祁挑眉，对他的沉默有感到不满：“求我帮忙，还怀疑我的人品？”
白十五立刻疯狂摆手，谄媚地扯开话题：“我是在想你那手怎么划伤的，要不要紧，握方向盘的时候会不会痛。”
睁眼说瞎话。宋祁懒得计较，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时间、地址，联系方式发我。”
“好叻！一路顺风！”
后视镜里，那个笨蛋还在敬礼。出医院的第一个红灯，信息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林凛……”
居然是凛冽的凛，这字像是划伤他手指的冰冷锐器。而这想法顺着手臂蔓延到伤口上，又将血肉往外撕开。
宋祁一握紧方向盘，手指上的血就会往外渗一点。过了红绿灯，导航提醒他往右直开上高速，距离机场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这点时间，他原本足够完成人生计划了，一个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要执行的计划。
手机上不断传来白十五的信息，每一条都在介绍林凛。这些信息不断在屏幕上闪烁，打断他的遐思。
“林凛是被村里爷爷捡回来养大的，现在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不过她也不在意。”
“孩子聪明是真的聪明，看过一遍的东西就能记住，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就有一点好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这一路上路况良好，很多条语音依次播放，宋祁一字不漏地听了下来。
“她不正常？”
车子被红灯拦了下来，宋祁回了其中一条信语音。往上翻了翻，才反应过来白十五把信息发在了他们三人的群里。
沈初一的回复在这通篇都是林凛的传奇故事中显得扎眼，他只是发了条“十五，我办公室的打印机坏了”，白十五就回了一条整整三十五秒的语音。
宋祁没有点开，长篇大论的骂街他没兴趣。车载广播没有什么可听的内容，点歌频道也没有几首好听的歌曲，人生寡淡到需要点颜色，类似他手指上的这种颜色。
凌晨四点十一分，宋祁经历了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机场。按照既定的时间，白十五的朋友应该已经到了。
他将车停好，拨打了林凛的电话，可一直到他走进机场，也无人接听。
脑子里瞬间蹦出了一千字死法。宋祁第二次摁下通话键，或许只是去上洗手间。
嘟声来到第七下的时候，女孩子迷迷糊糊的声音传了过来，宋祁听到的瞬间就停下了脚步。
“你睡着了？”他下意识放低声音。不是遭遇了不幸，也不是去上洗手间，她只是和自己一样长途跋涉累坏了。
“……请问你是？”
女生还是懵懵的，宋祁继续往里走：“白十五值班走不开，让我来接你。”
“哦，那麻烦你了。我现在在……”
宋祁放眼望去，在这凌晨也不显冷清的机场，他一眼就锁定了人群中左右张望的女生。
她身形清瘦，扎起的马尾松松的，几缕发丝就贴着干净漂亮的脖子。视线往下就是一件简单的薄长袖，衣服边缘被塞进牛仔裤中，显得腰围极细。
她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寻找地标，转过脸来才瞧见，完全就是一副学生模样——
稚嫩的，不谙世事，完全没有忧虑。
宋祁皱眉，这女生到底多大。
“我要不走到地下停车场吧？”
耳边再次传来她的声音，宋祁就站在那儿等着女孩走近，没一会儿他就闻到了一丝丝掺杂着夏日水果的甜香味。
“林凛。”
女生脚步一滞，回头看向擦肩而过的男人。视线从下往上打量，这人身形优越，却只是往身上随意套了件简单的休闲服，衣袖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好像下一秒就能扛起她的行李箱远走高飞。她兀自笑了下，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从小到大，她见过不少好看的男男女女的，但眼前这人好看得就像是当红之际隐退的明星。
“走吧。”宋祁做了下自我介绍，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往前推，“白十五只让我来接，并没有告诉我要送你去哪。”
林凛跟上他的脚步，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身上背的包中翻出创可贴递给他：“你的手指。”
宋祁低头看看创可贴，又抬头看了看这小女生。她注视着自己，等着自己说点什么，然而她眼里却丝毫不期待为此得到感谢。他犹豫了下，准备接过。
林凛见他伸过手来，自然地为他受伤的食指贴上创可贴：“好了。”
鲜血不再溢出，它被封锁在女生简单的举动里，他感受到的疼痛不再来自伤口，而是来自愈合的过程。
“谢谢。”他曲了曲手指，重新握上行李箱的拖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地下停车场，宋祁将林凛的行李放入后备箱中，想了想后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去我家。”
其实从机场下来的时候，他有给白十五发信息，询问林凛的落脚点，可白十五模棱两可的说不出一个具体的位置。
“先送你家。”这是白十五最后给他发的一条信息。
宋祁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陡然间产生了微妙的感觉，这感觉顺着血液来到能够破土而出的伤口上，好像下一秒这奇异之感就会从发痒的指腹开出花来。
“不用。”林凛婉拒，又跟着他坐上了车。系好安全带之后接着说，“您是下了夜班来接我的吧，等回到家都早上了。我在您家会打扰您休息的，我可以自己去找酒店住，不要紧。”
小女生一口一个“您”的，似乎两人之间差了很大的辈分。宋祁闷闷地“嗯”了声，开车出了机场。
车外凌晨的景象，林凛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惊讶渐明的天际有别样的浪漫。或许是太过于美丽，她越欣赏越困顿。
“困的话就睡一会儿。”宋祁专心开车，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调节下座椅靠背，“到了叫你。”
林凛打了个哈欠，轻声道了句谢谢后就躺了下去。没一会儿又稍稍直起身子，找出耳机戴上。手指在手机上点了好久，终于安稳地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找到了喜欢的音乐，又或许是平日里爱听的播客，现在的小孩喜欢什么，宋祁不知道。
“三分钟。”
睡眠质量真好。宋祁羡慕地摇摇头，能睡着的人身体一定很健康。车子缓缓地停下，他侧过头去。女生面朝自己，头发睡得散开来，发丝扫到脸上，她不舒服地蹭了蹭。
白十五说的话并不夸张，她的确是个可爱又漂亮的女生。难怪，不愿意让沈初一接手这差事。
“林凛。”他往后一靠，嘴里默念她的名字。
绿灯亮起，他平稳地继续往前开。慢慢的，金黄色的光线爬上了车窗。
林凛被阳光照得脸上暖烘烘的，她抬起手揉眼睛，身上立时有东西往下滑，她本能地伸手去抓。
“醒了？”
林凛看了过去，正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宋祁拿过她抓在手上，属于自己的衣服，对折后放回到后座上。
“谢谢。”林凛有点不好意思，这一路上她睡得挺舒服的，连车子停下都毫无察觉。
“这是哪里？”
她好奇地四处看，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当然是完全陌生的。宋祁注视着扒在窗边的女生：“我家。”
果不其然，女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反应挺可爱。宋祁想过叫醒她，可她睡得正香。他小心地捡起掉落在她肩头的耳机，听了一下。
以为会是旋律抓耳的音乐，或是谈论世间美好的对话，再能想到的就是助眠的相声。
结果他听到的是，根本听不懂的数学。
他拿下耳机，认真地思索白十五说她的不正常之处，是不是指的这个——超强的学习天赋。
“怪我睡得太熟。”林凛收起耳机，又利落地收拢头发，“那您赶紧回家休息吧。”
“宋祁。”他注视着将车座调整回原样的林凛，“叫我名字就可以。”
“好。”林凛想了想答应了，“可是我叫白十五哥哥的，直接称呼你的名字是不是不太好？”
哥哥？宋祁下意识地看向吐出这两字的嘴巴。
感受到目光的古怪审视，林凛解释：“我从小就这么喊他的。因为大人小孩都不爱听我说话，只有十五哥哥觉得我有趣。”
所以不正常在这里？宋祁不住地联想，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想得有点多。
“走吧。”他下了车，回头等着林凛。她将包抱在怀中，关上车门后看向了自己提着的行李箱。
“十五过会儿会来接你。”
林凛听明白了，这意思是她得先在他家休息一会儿，等十五下班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林凛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时，宋祁又看着林凛说了句：“不打扰。”
清晨，活动的人多了起来。电梯里也接二连三的进人，林凛只能往最里面靠。
宋祁握住她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自己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
“宋医生刚下班啊？”这时，电梯里进来一朴素的阿姨，热情地同宋祁打招呼，“吃早饭了么？没吃的话上我家吃，我刚买回来的油条豆腐脑小笼包。”
宋祁扬起嘴角：“谢谢苏阿姨，不用了。”
苏阿姨也笑着点点头，脚步往里移动，视线跟随时注意到了被宋医生抓着手腕的女生，长得白白净净的，是个极为标致的姑娘。
她立刻又看了眼宋医生，这是家里来亲戚了，还是交了女朋友？女朋友的话，看着年纪很小啊。
林凛注意到苏阿姨上下打量的目光，对上她狐疑的眼神，她笑着点点头：“阿姨好。”
“诶好好好，你饿吗？”苏阿姨有点局促，又将手中早餐递了过去。
“饿的。”林凛诚实地点头，然后抬头看向了宋祁，似乎在问“可不可以”。
宋祁因为自己作息不规律，时常忘了吃早饭，自然也没有考虑到林凛的需求。
“看把孩子饿的，大早上的。”苏阿姨了然，直接把那一袋小笼包塞到了林凛手上，然后笑吟吟地说，“过来玩的是不是？说起来暑假还没结束呢吧？”
林凛被小笼包香得快流口水了，因为右手还被宋祁握着，只能先忍着。
“嗯，入学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先过来。”林凛说，“不过我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只是看着显小。”
苏阿姨再次打量，这看着就十七八啊。不过二十岁也确实还很小，和二十七的宋医生比起来，完全是小孩。
宋祁一怔：“你才二十？二十岁读博士？”
震惊的不止是宋祁，还有苏阿姨。林凛自己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的，她说：“我要学好多东西，所以想在死之前全部完成。现在这个进度其实不算快。”
死之前？这是宋祁没有想到过的组合，他从来想的都是死后。
电梯门打开，七楼到了。
进门后，宋祁关上了门，见女生背影有些彷徨，主动说：“房门密码是1012，十五他们都知道。”
“记住了。”林凛点头，然后看着宋祁越过自己，随意脱下外套扔在了沙发上。
她歪头，视线短暂地停留在那件外套上。
宋祁一回到家浑身都松懈了下来，进卧室后直接单手脱掉了上衣。打开衣柜时，见到镜子里裸着上半身的自己，猛地意识到外面还有个小姑娘。
“我可以用下杯子吗？”
他急忙将衣服套了回去，紧接着拿着手机回到客厅：“小笼包不够吃的话，就自己再点，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林凛手上多了宋祁的手机，然后又听见他说：“手机密码和房门密码一样。”
宋祁头一次觉得，照顾人竟然会令他紧张。
“宋医生。”她学着苏阿姨称呼他。
宋祁看了过去，对上一双聪慧的眼睛。这会儿屋内的光线充足，他近到能看清女孩细腻的皮肤以及她瞳孔外圈一层美得如同宇宙的蓝色。
然后，他听见她说：“你外衣口袋里的手术刀我收起来了，锋利的东西应该放在不能伤到自己的地方，对吗？”
宋祁站在那儿，终于明白白十五说林凛和正常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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