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春色渐满,在经历了一场半个月之久的春雨后,烟京终于见晴,虽然那点阳光仍被挡在灰暗的云层之后,只能朦胧得见一点金曦,却也是这段时日来少有的好天气了。
故而钦天监着急忙慌的将十一公主与谢氏大公子的婚期定在了这日,生怕迟则生变。
栖玉台连夜布上了喜绸,换上了大红的灯笼,无数宫人往来其间,远远望去真有几分大婚的热闹。
慕婉颜一身水红色衣裙坐在窗前,如墨的长发逶迤在腰间,如一条上好的绸缎,更衬得她肌肤白皙,柔婉沉静。
她生得貌美,眉如新月,眸锁烟水,脸颊小巧精致,身量纤细窈窕,是时下最为追捧的弱柳扶风之美。
如此美人,却是神色寂寂,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喜悦。
半晌,她垂下眸,葱白的手指无声抚过摆在面前的喜服。
那是上好的蜀锦,十分难得,连上面的绣纹都是十几个绣娘花了一个月才制成的,凤纹摇曳,每一片羽毛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只是做工有些老旧,不似当下时兴的款式。
婚期太急,这场婚事从确定到举行算下来都没到半个月,实在没时间再去做一件新的嫁衣了,只好把之前明德公主的嫁衣拿出来改了改。
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如此,表面光鲜,内里腐烂生蛆。
少顷,一个宫人上前提醒道:“公主,该梳妆了,迎亲的队伍已经快到了。”
慕婉颜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在妆奁中挑了支八尾凤钗戴上,道:“我去更衣。”
“公主……”那宫人拦住她,皱眉道,“今日是您大婚,怎能如此随便?”
她说罢,不等慕婉颜回应,强将她按在铜镜前,拆了她的头发,摆手让人上来重新为她绾发。
那人手重,又求快,扯得她头皮生疼,慕婉颜皱了皱眉,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说也无用,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徐皇后派来的,名为服侍,实为看管,她们的任务就是看着她顺利与谢氏大公子完婚。
一想到那个谢氏大公子,慕婉颜长睫就止不住的颤抖。
当今世道皇权衰落,世家当道,陈郡谢氏名列四大世家,五姓七望之首,子弟门生遍布天下,树大根深,风光无限。
而她此番所要嫁的谢氏大公子谢朋台,却是芝兰玉树的谢家人中的一个异类。
此人阴沉暴戾,贪恋酒色,前些日子迷上了一个青楼妓子,非要接她进门,可世家郎君未娶妻便纳妾是巨大的丑闻,谢氏家风严谨,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谢朋台无奈之下,只好先择一个妻子,好给那妓子过明路入府。
可他本就声名狼藉,又出了这事,稍微好点的清流世家都不愿把女儿嫁给他,门第差一些的,他母亲崔氏又看不上。
谢大夫人崔氏与当今皇后徐氏算是拐着弯儿的表姐妹,出了这桩事后,崔氏时常来找徐皇后倒苦水。那日崔氏进宫,途径太医署,看见一位女子,觉得其十分貌美,衣着服饰也不像宫女,一问之下,方知这女子竟是宫里的十一公主。
正为儿子婚事烦心的崔氏顿时动心了。
身份高,好拿捏,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儿媳妇吗?
她立刻与徐皇后说了。左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崔氏有求,徐皇后自然乐得送人情,当即答应了。
那个倒霉的十一公主,就是慕婉颜。
她自幼与母妃陈氏生活在冷宫,那段日子陈氏染了风寒,她才时常出入太医署,没想到莫名其妙惹上了这桩祸事。
皇后懿旨如山,还拿着病重的母妃在宫内要挟,她无从反抗,只能听命。
被按着重新绾了头发插了珠钗后,宫人又马不停蹄的催她去里间换衣服。
嫁衣到底是临时改的,袖口的针线收的不仔细,慕婉颜摸了摸被磨红的手腕,神情已是麻木。
待她出来后,屋内众人皆是呼吸一滞。
少女生得玉软花柔,一袭素衣时已是清丽难言,楚楚动人,盛装打扮后更是动人心魄,一双杏眸如剪秋水,肌肤细腻白皙,身后墨发如云,点翠头面映着她娇美的容颜熠熠生辉,恍如神仙妃子。
半晌,有人轻吸一口气,这才打破了满室的沉默。
那宫人满意的上前:“公主果真天姿国色。”
烟京贵女,无人能出其右。
慕婉颜侧头,看向一旁立着的铜镜。
里面的少女华冠丽服,连唇上的口脂都是精心晕染过的。
是她从未有过的华丽装束。
她看了片刻,突然道:“晴霜。”
晴霜就是方才那催促慕婉颜梳妆的宫人,名义上是她的陪嫁宫女,实则是徐皇后派过来看管她的,此刻其他人都在忙,只有她一人在慕婉颜身侧。
晴霜闻声一愣,她被派到慕婉颜身边三天了,这还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开口唤她,意外之余也有些受宠若惊,福身道:“奴婢在。”
慕婉颜凝望着铜镜中少女的倒影,似乎有些出神:“那位谢氏大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听闻他脾气暴躁,不好相处,曾因一点口角便对族妹大打出手,他是不是也会对我动手?”
顿了顿,她声音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若我愿意善待他那房妾室,不碍他们的眼,是否可以在谢府求得一处立锥之地?”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没一个好回答的,晴霜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在慕婉颜似乎也没指望能有人回答自己,短暂的沉默后,她抬手按了按眼角,起身道:“走吧,时辰到了。”
宫人为她披上盖头,扶着她的手,领她跨出门槛,登上轿撵。
日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
按本朝例制,公主出嫁是要先与驸马去建章宫拜别帝后的,可皇帝近来身体不适,徐皇后头疾发作,两人都不便挪动,便省去了这一环节,只需驸马到宫门口接回公主即可。
这可真是……一切从简。
盖头之下,慕婉颜自嘲一笑。
晚来风急,树叶沙沙作响,随着内侍拉长声调的一声“起——”,轿撵摇晃着启程。
慕婉颜坐在其中,静静感受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宫城离她越来越远。
片刻后,一滴滚烫的泪珠直直砸在手背上。
从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日起,慕婉颜一直表现的很镇定,别说哭闹,她连多余的话都没说过一句。连看管她的宫人都很诧异,似乎她不该这样平静的接受,而是应该哭天喊地的去求皇帝皇后。
慕婉颜不是没想过。
只是从小受人冷眼的日子过多了,她对人情的体察就格外细致,稍微冷静一点后,她就知道那些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哭闹不过徒增笑柄,不如先应承下来,她听话些,就能给深宫之中的母妃多一层依仗。
至于后面的日子……她扣紧腕上的玉镯。
谢氏门风清正,总不会真叫她死在里头。
送亲的队伍一路出了宫门,到了外面,周遭一下热闹起来,有不少人在路旁围观,远远的,还能听见有人在问,“轿子里的就是十一公主吗?”
慕婉颜久居幽静偏僻的冷宫,平日里连人都见不到几个,此刻听到外面杂乱的声音,不由又紧张了几分。
她知道此刻自己未来的夫婿,谢氏嫡支的长公子应当就在外面,按例该他说祝词迎新妇了,可慕婉颜等了许久,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四周一片喧嚣,显得他们这喜气洋洋的队伍有些违和。
过了片刻,队伍再度启程,一路上吹吹打打,可有敏感些的人便觉得不对了。
原本该是这场婚礼主角的谢大公子,此刻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方,脸色却很是阴沉,从始至终一言未发,而那喜轿亦是异常沉默,叫人怀疑里面是否真坐着个人。
普通百姓却全然未觉,皇帝嫁女,谢氏娶妻,这是难得的盛事,沿路仍是热闹一片。
慕婉颜攥紧手,汗水浸湿了掌心,自从谢朋台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安莫名。
忽然队伍停了下来,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慕婉颜身形一个踉跄,扶稳了车壁,听前方似乎有什么人在哭。
本以为很快就能解决,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再启程的意思。
再晚要误了吉时了,晴霜皱眉道:“奴婢去看看。”她说罢,步履匆匆而去,不多时折返,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有个小孩为了捡果子惊了前面的马,谢大公子……驸马不肯放人,正折腾着呢。”
大喜的日子,莫说谢氏这种世家大族,就是寻常人家也不会在这一天为了这等小事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谢朋台此举,实在有些不知轻重。
慕婉颜听罢,也是皱眉,她倒不是怕误了吉时,而是觉得实在无需为难一个孩子。
恰在此时,前方又是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那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几乎是声泪俱下,道:“我代我家孩子给大人赔罪!他年幼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字字泣血,清晰的传入慕婉颜耳中。
那声音凄凄惨惨的,哭得她都有些不忍,本欲起身,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
今日大婚,若她这里出了乱子,她不会有什么事,宫里的母妃怕是要被问责。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片刻后,哭声越来越大了,撕心裂肺的,哭得人心肝都揪着。
这回慕婉颜再也坐不住了,一咬牙,起身下了轿撵。
这举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晴霜急忙上前,道:“公主这是做什么?快回去。”
遭到阻拦是意料之中的事,慕婉颜深吸一口气,强作从容的拿出来方才想好的说辞,柔声道:“再这么闹下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你带我去前面看看。”
她到底是个公主,大庭广众下,晴霜不好直接违逆她,只得扶着她往前。
慕婉颜一路疾行,穿过人群,刚到前头,便听到那妇人的“咚咚”的磕头声。
而她那位驸马正在不远处,烦躁的用鞭柄敲着马鞍,传来沉闷的声响。
她心头一跳,正欲开口,忽听那妇人“啊”的一声,四周随即掀起骚乱。
下一刻,一颗圆溜溜的人头滚到她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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