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头沾了泥土,面目狰狞,蓬头垢发,眼中还带着临死前的错愕,切口处正汩汩流着鲜血,比嫁衣更为鲜艳颜色轻易浸透了慕婉颜的鞋尖。
盖头遮挡了她的视线,余留出来的那一小块缝隙却能让她轻而易举的看清脚下的东西。
一颗人头,一颗中年妇人的头颅。
头发半白,满面沧桑,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能看见生活的苦楚。
慕婉颜与那双夹杂着惊惧与恐慌的眼睛对视,一瞬间,大脑嗡鸣一片,眼前弥漫上一层血色。
她闭上眼,仓皇后退两步,牙关紧闭。
谁也没想到驸马会在大喜之日当街杀人,前面的拼命往后挤,后面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又往前挤,周围霎时乱成一片。
一片混乱中,谢朋台收剑入鞘,啐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东西,连你也敢给我添堵!”
紧接着,侍卫训练有素的将横在道路中间的尸身和头颅拖走,清洗地上的血迹,疏散混乱的百姓。
因离得太近,那妇人头颅被取走时,散落的头发还扫过了慕婉颜脚面。
蓬乱如丝,蛛网一般细密的与她鞋尖的流苏勾连。
慕婉颜登时脚底发麻,双腿一软,栽到旁边的晴霜身上。
晴霜也是被吓得不轻,赶忙扶住她,紧张道:“公主!”
慕婉颜无力的摇摇头,喉头哽咽:“他……”
话还未完,竟是直接干呕起来。
晴霜见状,立刻半拖着她回到轿撵上。
这次再没出什么事,跨火盆,进门,再到拜堂,一路喜气洋洋的,半点看不出刚闹出一条人命。
慕婉颜浑身发软,几乎是被架着走完全部流程的,再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新房之中了。
红帐绡纱,龙凤明烛,满屋浓郁的香气与连日不散的水汽交织,勾出一股阴腻之气。
晴霜让其他人都退至屋外,半蹲慕婉颜身前,担忧道:“公主可还好?”
慕婉颜长睫一颤,无声的摇了摇头。
她惊魂未定,闭上眼就是那颗滚到她脚边的人头。
冰凉的衣料之下,那颗心跳得依旧剧烈而急促。
她自幼长于深宫,虽不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可有母妃护着,也没吃过什么真正的苦,莫说人头了,她连死了的猫狗都没见过。
出嫁之前,她搜寻了许多有关这位谢氏大公子的消息,但传言不及万一,谢朋台的残忍远超她的想象。
滥杀无辜,毫无人性。
她揪着袖口的指尖都在发抖,颤声道:“我害怕……”
晴霜忙安抚她:“公主莫怕,您是公主,他不敢对您怎么样的。”她掀开慕婉颜的盖头,果然见她眼角的妆淡了,转头去拿桌上的胭脂,道:“公主别哭了,妆面花了就不好看了。”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面容依旧美丽,却隐隐有了几分憔悴。
谁料她刚直起身,门口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慕婉颜转头看去,见新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狂风卷入,昏暗光线下,门口隐约可见一道高壮身影。
一身大红喜服,腰间别着格格不入的长鞭,面色阴沉如水,呼吸粗壮如牛,夜色之下,整个人形如厉鬼。
恰时一道惊雷,照亮半边天色,那人向前一步,慕婉颜从呆滞中回过神,尖叫一声,猝然起身,后退几步到墙角。
她恐惧万分,谢朋台见状,神色诡异而偏执的缓缓朝她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慕婉颜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与这屋内馥郁香气混杂,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这才注意到,谢朋台似乎在外面喝了不少酒,走过来的步伐都是踉跄的,眼球也很是混沌。
她本能的想往后缩一缩,可还没等她动作,谢朋台忽然伸出手,嵌住她的下巴。
“今夜我本不想来,是沅娘劝我,说新婚之夜不该冷落了你。”他一张嘴就是腥臭的酒气,“你与谢家,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非要来给我添堵!”
他面容扭曲,猛地一用力,疼得慕婉颜闷哼出声。
慕婉颜痛苦不已,奋力挣扎,不住地扒他手腕。
“驸马!”晴霜见势不对,想要上前阻拦,可还没等她走近,谢朋台就猛地抽出腰间的鞭子,一鞭甩了过去!
这一鞭落到了一旁的多宝架上,瞬间琉璃美器碎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晴霜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好在声音惊动了门外的婢女,几个人冲进房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一半去拖住谢朋台,另一半则挡在慕婉颜身前,七嘴八舌道:“郎君,使不得,这可是公主啊!”
她们一窝蜂的冲上来,真叫谢朋台有些措手不及,慕婉颜借势挣脱,顾不得手脚发软,卷起裙摆就要往外逃。
她要离开这里!
再不离开,她真的会死!
可还没走几步,谢朋台就掀翻了阻拦他的婢女,长鞭直直朝着她而来。
慕婉颜被矮凳绊倒在地,听到身后传来的破空声,仓促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对着她袭来!
那鞭子上带着倒刺,几乎可以想见若真落在身上会是怎样一副皮开肉绽的可怕景象。
躲避不过,她下意识闭上眼。
可半晌过去,身上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
不仅如此,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
慕婉颜茫然的抬起头。
她长睫濡湿,眼底犹有泪光,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一片狼藉间,周围的人或慌乱,或畏惧,唯有一道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巍然不动,凛然静沉。
惶惶夜色下,郎君一袭白衣,似披着一层月光,身形如松,洁白皎然,如一座巍巍雪山一般矗立在她身前,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凉薄雪意,遮去了满室靡乱。
而方才对着她袭来的黑色的鞭尾,此刻已落在他手中。
那人手腕翻转,袖如流云,慕婉颜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见他已将长鞭夺在手中,谢朋台措不及防,被逼得连连后退,待站定之后,他看清眼前这人是谁,厌恶之色溢于言表,但他对这人似乎颇为忌惮,只是怒目而视,不再喊打喊杀了。
郎君对他难看的脸色视而不见,只有条不紊地卷好了鞭子,道:“公主面前,怎可如此放肆?”
兰香雪气,清贵衿淡。
谢朋台阴沉地看了眼慕婉颜,问:”这种事你也管?”
“分内之事。”那人只淡淡道。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谢朋台转头看看这一屋子不听他话的下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慕婉颜紧绷的神经方慢慢放松下来。
她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狼狈过,再想想以后就要和那样一个人过一辈子,恐惧窘迫之外生出一种绝望,双腿发软,腿肚打颤,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试了几次都不成。
最难堪无措之际,面前忽然递过来一只手。
肌理匀称,白皙如玉,虎口指腹隐见薄茧。
慕婉颜微微一愣,抬起头。
重重灯火之下,郎君侧对她而立,面色如雪,一双眸淡若琉璃,看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如一片平静的湖。
两人对视不过须臾,他便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她此刻狼狈的姿态。
虽未开口,慕婉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扶上他小臂。
那人略一用力,她便站了起来。
“谢谢。”她小声道。
“公主客气了。”郎君收回手,看向屋内。
慕婉颜也跟着看过去。
满室污糟,就连为新婚准备的红绸也扯了一地。
郎君道:“公主可否受些委屈,去偏院暂住些时日?”
又补充道:“我会多派些护卫。”
慕婉颜心惊胆战,身心俱疲,道:“我都可以的。”
郎君略一侧头,立刻便有两个婢女从人群中出来引路,她的陪嫁宫女也忙跟了上去。
细雨如丝,一行人举着伞在雨中行走,沉默无声。
一场大喜之事闹成这样,不管众人以前如何想这门婚事,看到这一幕总不免戚戚。
就连晴霜也道:“我以前只知驸马荒唐,却不想至如此地步。”
春夜寒凉,慕婉颜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泪都流干了,关于那个人一个字都不想提。
晴霜又道:“幸好今日有谢二郎在,不然还不知如何收场。”
慕婉颜下意识重复道:“谢二郎?”
晴霜点头:“正是方才的郎君。”
慕婉颜僵硬的脑子这才转了一下。
她虽在深宫,消息闭塞,却也听说过这位谢家二郎的美名。
谢氏嫡支人丁凋零,谢翁有两个儿子,长子谢戎才干平平,因病早亡,留下了妻子崔氏和长孙谢朋台,而次子谢峥领了个闲职,与杨氏联姻,生下了嫡次孙,谢鹤章。
相比于不学无术的哥哥,平平无奇的父亲,这位谢家二郎,可就有些过分出色了。
出色到现下人若提起陈郡谢氏,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这位谢府二郎。
此人才学斐然,四岁赋诗,七岁作文,骑射御书世所罕见,风采秀异,品行高洁,与王家郎君并称“烟京双璧”,刚及弱冠,已接手家族重担,权柄煊赫,风头隐隐盖过他那位三朝为相的祖父。
竟是这个人救了她吗?
慕婉颜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们已走出了很远一段路,可她仍能在一片融融灯火中找到那道明净如雪的身影。
在她所搜寻到的信息中,有关这位谢二郎的事例无不是说他品行如何出众,文采如何出色,相貌如何俊俏,又如何受烟京贵女追捧,全是些溢美之词。
那些文人墨客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好词都堆加在他一个人身上。
如今看来,名副其实。
长夜沉沉,弦月西斜。
谢鹤章安排好所有事情后已是深夜,黑暗之中,他借墙角红烛点亮一盏灯笼。
烛火明灭间,门外隐约出现一道佝偻的身影。
“请回禀祖母,这里都处理好了。公主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谢鹤章信手掐灭烛火,深邃的眉骨一半湮没在阴影中,眸光平静而淡漠。
那人躬身,轻叹道:“郎君辛苦了。”
这桩婚事是崔氏上欺下瞒讨来的,徐皇后以为崔氏请旨是谢府默许,谢府这边却并不知情。赐婚圣旨下来时,木已成舟,谢朋台的婚事本就是一个烂摊子,不值当再为他担上抗旨的名头。谢老夫人恼怒之余,知道少不得要出乱子,去信给谢鹤章,叫他提前回京。
他们做长辈的,不好直接出面,其他人又弹压不住这位嫡长孙,思来想去,只有谢鹤章最合适。
谢鹤章此前去永州查贪,离京两月之久,返家途中收到信件,便离了队伍连夜策马而归,他回来的也正是时候,刚下马就听到新房那边闹起来了。
再晚一时半刻,就不好收场了。
那人道:“老夫人说了,大夫人和大公子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罪无可恕,她已将大夫人禁足,至于大公子……老夫人说,绝不可能让那妓子进门,要闹就由得他去。”
这便是对这个孙儿已经彻底失望了。
“公主刚进府,就将婆母禁足,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听。”内宅之事,谢鹤章很少插手,提醒了一句,“而且兄长若不称心,会把气撒到公主身上。”
“大夫人那边对外称病便是,至于大公子……”那人道,“老夫人说,望郎君派人多看顾些,其余的都不必理会,不叫他真伤了公主就是。”
谢鹤章淡声道:“我知道了。”
那人躬身行了个礼,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窗外只闻簌簌风声。
谢鹤章执起灯杆,稳步向前。
春寒料峭,在他衣角覆上一层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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