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投下第一缕霞光之时,慕婉颜缓缓睁开双眸。
她几乎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才有了睡意,此刻看着淡青色的床幔,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出嫁了,抬手拨开帷帐,唤道:“晴霜。”
一开口,方觉嗓音有些沙哑。
外面过些时候才传来动静,晴霜身上还带着寒气,进屋道:“公主醒了?”
慕婉颜点点头,哑声道:“水。”
晴霜立刻倒了杯水递给她。
这水放了一夜已经凉透了,慕婉颜被冰的浅浅蹙了下眉,而后小口小口的抿着。
晴霜转身去寻她今日要穿的衣物,边动作边道:“驸马今天一早就领着那妓子回来了,但不知怎么回事,门口的护卫不让他进门,起了争执,前边刚闹完,公主得了空,还是要过去劝劝。”
慕婉颜却道:“护卫这么做,自然是得了上面的吩咐。”
晴霜一愣:“公主是说……”
慕婉颜低头看着杯中水晕开一圈圈涟漪,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
出嫁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天而已,竟好似变了一个人,她自己看着都有些陌生。
她斜靠在床头,疲惫不已,目光穿过菱格窗子望向外面颤动的一簇花枝,似落在某个遥远而没有边际的地方,缓缓道:“我原以为这门婚事是谢府和皇后娘娘达成的交易,可现在看来,和我想得好像有些出入。”
晴霜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
“大公子为那妾室要死要活,谢大夫人心疼儿子,所以才有了这门婚事。但现在亲事已经成了,驸马却未能遂愿。”经过了一晚上的思考,她头脑清醒无比,娓娓说来,条清缕晰,“可见谢家长辈并不赞成,也从没想过让那妾室进门。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只是谢大公子与大夫人病急乱投医。”
又摇头嘲弄了一句:“或许大夫人也知道谢老夫人的态度,但她只想先哄着儿子成一桩体面点的婚事。”
各方算计,却把她一个局外人拖了进来。
“可现在木已成舟。”晴霜道。
慕婉颜点点头,抬眸与她对视,问道:“那你觉得,驸马未能如愿,我会如何?”
“自然是——”话到嘴边,她看见慕婉颜平静的神色,突然愣住了。
谢朋台原本就是为了那妓子娶的人,现在人接不回来,还多了个妻子横在中间,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以他的性子,定然会视慕婉颜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个无宠的公主罢了,在内宅之中,哪天突然暴病而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昨天那样的事可能时时发生,但不会每次都有一个谢鹤章解围。
想通这一节后,她后背突然起了一层冷汗。
“你也想到了,是吗?”慕婉颜声音很轻,似一缕云烟。
晴霜心口猛地一跳。
“我虽软弱,但也不想这样任人宰割。”慕婉颜看着她,一字一句,说的很认真,“我的母妃还在宫里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回一具白骨,所以我必须要找一条出路。而你——”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不管你以前听命于谁,现在我们主仆二人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我过得好了,你才能过得好,这点总是没错的。”
“当然,你不帮我也无妨。”说到此处,她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些,却依旧坚定,“但我总是要走出一条路的。”
话说到这儿,慕婉颜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情况既然和预想的有出入,她便不会坐以待毙,无论晴霜或是背后的徐皇后立场如何,她都不会改变想法。
别人靠不住,就靠自己。
晴霜哂然。
是她看走眼了。
这位小公主绝不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包子。
但是……回想起方才的话,晴霜正色些许。
慕婉颜有句话说得没错,她们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现在才是她的正经主子。
默然片刻,她敛目拂衣,俯身行礼——
“奴婢愿听公主差遣。”
“……”
慕婉颜眨了眨眼,露出了自大婚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几步下床,弯腰将晴霜扶起来,微笑道:“以后还需要你多多照拂,晴霜姐姐。”
少女语调甜软,如烟京细雨里,生机勃勃的海棠。
晴霜被她的情绪带动,也不由露出一个笑。
话都说开了,两人再聊起来也没那么多顾忌。晴霜边为她绾发边道:“奴婢早上得了消息,驸马在门口闹了一气后,带着那妓子去了南郊别院,他如今离开,对公主来说其实是好事,公主就不要管了。”
慕婉颜本也是这样想的,点了点头。
“还有谢大夫人……”她声音放轻了些:“说是卧病在床,不便见人。”
慕婉颜在镜中和她对视一眼,满脸狐疑:“这么巧吗?”
“对外是这么说的,但奴婢推测,应该是被谢老夫人禁足了。”晴霜给她簪上一支玉钗,提醒道,“谢府之中,公主若想找个依仗,最好的选择,就是谢老夫人。”
慕婉颜抬手扶了扶发髻,若有所思:“你将谢老夫人的事,还有谢家内宅的情况和我说一说。”
晴霜点头:“是。”
半个时辰后,慕婉颜已站在清澜院外。
清澜院落于谢府东南角,此处僻静,谢老夫人自长子死后深居简出,免了各院的晨昏定省,因此院中少有人来往。
慕婉颜一路走来,只觉谢氏真不愧百年士族,府中楼阁建筑,奇花异草,较之皇宫有过之无不及,来往婢女行动利落,敏而无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处处都彰显了这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的底蕴。
她刚迈入清澜院的门槛,便有婢女上前行礼:“公主。”
慕婉颜扶起她,柔和道:“我来给祖母请安,劳烦通传一声。”
新婚夫妇第二天本就有向各位长辈问安的旧俗,虽然新郎不在,但慕婉颜一个人也要走完流程。
那婢女恭敬道:“老夫人已经在等您了。”
慕婉颜一愣,抬头看了眼高悬的匾额,深吸一口气,提裙走了进去。
谢老夫人也是出身世家大族,据说她年轻时性情刚毅,男子远不能及,如今虽不理事,在府中却积威甚重。
甫一进门,她便感觉有一道沉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温顺的垂着眼,走至近前,恭敬行礼:“孙媳给祖母请安,祖母福寿安康。”
不多时,一道慈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府上不讲这些虚礼。”
慕婉颜这才直起身,她的目光很有分寸的自紫檀木桌椅缓缓上移,而后微微一凝。
是谢鹤章。
她有些意外,但仔细说来,又在情理之中。
谢氏旁支众多,因这婚事来得荒唐,自不必再劳师动众挨个认人,嫡支的这几个,谢翁前些日子刚辞官,赴祈灵山会友去了,长房谢戎早逝,崔氏重病,二房谢铮与道人出游,杨氏礼佛多年,不理俗物,正经主子就剩个谢鹤章。
若他还不在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慕婉颜微微颔首:“二公子好。”
谢鹤章亦回以一礼。
郎君鹤骨松姿,着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较之昨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雅。
两人相继落座,客气又生疏。
谢老夫人关心地问慕婉颜:“这几日天冷,听闻公主素来娇弱,身子可还好?”
慕婉颜抬头对着谢老夫人露出一个柔婉的笑:“谢谢祖母关心,阿颜很好。”
一面说,她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
她大约六十上下的年纪,满头银丝,额头饱满,面色红润,笑容和蔼可亲,看着像是一位极好相处的老太太。
可若再细看,便能发现出她眉间有几分褶痕,那是常年皱眉才会有的痕迹,面上虽带笑,嘴角却是向下走的,可见她平日思虑甚多。
她正想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开口时,就听谢老夫人道:“公主虽嫁入谢府,可更是皇室血脉,礼法森严,谢府上下不敢逾矩,日后无需晨昏定省,好生将养着身子要紧。”话是关心,却显然是准备将她当个摆设供起来了事。
被强塞进来的儿媳,这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慕婉颜思虑一瞬,站起身来道:“规矩不可废,既然阿颜嫁入谢家,自然要事事以谢氏一族为重,荣辱一体。”
以谢氏一族为重,荣辱一体。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
她低垂着头。
屋内静默片刻,谢老夫人长叹一声:“公主金枝玉叶,何至于此。”
并未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
慕婉颜目光微移,晴霜立刻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她将茶接过,高举过头,恭敬道:“阿颜无依无靠,身无所长,却好歹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愿为祖母分忧。”
她将姿态放得很谦卑,腰杆却挺得笔直。
谢老夫人神色一动,第一次认真的审视这个刚入门的孙媳。
仪态娴雅,聪慧伶俐,虽然还有些青涩,但在这个年纪已实属难得了。
念头翻转间,她已接过茶,缓缓饮了一口,声音中带上几分真切的慈爱:“既然你嫁进来了,那就是一家人,快起来吧。”
慕婉颜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背后的衣服早已半湿,微凉的贴在她身上。
她猜对了。
早在晴霜与她讲府上的关系时,她便感觉很奇怪。
谢家嫡支三个女主人,不提年事已高的谢老夫人,两个儿媳妇可都正值壮龄,这种情况下,谢府无论大事小情,外出走动的竟是旁支一脉寡居多年的三房夫人薛鸢,着实有些不寻常。
但随着晴霜的话,她很快就发现其中关窍,大夫人崔氏愚钝,二夫人杨氏修佛,两个儿媳都指望不上,交给薛氏,实在是无奈之举。
现在却不一样了,慕婉颜来了。
她是谢家长孙的媳妇,又是皇室的公主,名正言顺,只要有心,这差事交给她再合适不过。
而于慕婉颜而言,要谋一条出路,就要先让自己变得有用,有用的人才不会被舍弃。
万幸,她抓住了这次机会。
只听谢老夫人又道:“过几日君山长公主府上的赏花宴,公主与鸢娘同去吧。”
慕婉颜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对自己的考验,立刻恭恭敬敬地道:“阿颜绝不让祖母失望。”
谢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
一桩事了,慕婉颜此行目的已达到,知道自己该告退了,免得打扰他们祖孙叙话,谢老夫人也不留她,着人送她出去。
她一走,谢老夫人便道:“二郎如何看?”
她没说看什么,谢鹤章却心领神会,道:“心性坚韧,外柔内刚。”
孙儿一向聪慧。谢老夫人点头,颇有几分感慨:“也不知是福是祸。”
慕婉颜如今的处境可谓是举步维艰,今日来这儿就是找一个靠山,目的直截了当,再简单不过。
就是她的反应太快了些,短短一晚上,又刚遭逢大变,迟钝些的怕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身处险境,她却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
过于机敏,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未必是好事。
谢鹤章垂眸,盯着盏中漂浮的茶末。
浮浮沉沉,由不得自己。
他将茶盏搁至一旁,道:“蝼蚁尚且求生,本能而已。”
谢老夫人轻叹一声,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而是道:“明日你同去,看着点,别出什么乱子。”
“若她得用,自然是好。若不得用……”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在婢女的服侍下起身,往里屋走去,“便罢了。”
于谢氏而言,慕婉颜无足轻重,机会给一次就够了。
谢鹤章道:“孙儿明白。”
待谢老夫人进了内室,他方转身离去,雪色下摆拂过门槛,行动间衣袂临风,如白鹤羽翼轻摇。
松青见自家公子出来了,忙小跑着跟上去。
跨过拱门时,忽听不远处传来女郎们的说笑声,松青下意识看过去。
长廊之下,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女子穿着水红色衣裙,眉眼明净,朱唇饱满,衣带当风,正抬手逗弄廊下的鹦鹉。
那鹦鹉是谢翁的门生从荆州带回来给谢老夫人解闷儿的,脾气大得很,谁都敢骂。
松青奇道:“那不是十一公主?她留在这儿干嘛?”
没人回答他。
长风自廊下蜿蜒而过,只闻树叶摩挲的沙沙碎响。
谢鹤章望着不远处舒展羽毛的鹦鹉。
片刻后,它忽然尖着嗓子喊起来:“老夫人吉祥!老夫人吉祥!”
几乎是同一时刻,慕婉颜脸上也绽放出一抹笑容。
明媚绚烂,如迎着春光盛开的海棠。
日光凉薄,洒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绝美的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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