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草木香气迎面吹来,简绎抬头看看快要落山的太阳,抹了把汗,把叉子戳进新翻的菜畦准备收工。
他胸口早就不疼了,网上定的家电陆续到货,姜师父也准时带着人过来装好门窗。联网后简绎自己安上监控,做完照明、家电控制系统,老房子焕然一新,再不像从前那样总是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意。
感应灯在简绎走近时洇开暖黄光晕,阶下芍药丛鼓胀着胭脂色花苞,在晚风里含露半放,把寂静的夜色也染上了几分羞涩的潮红。
不一会儿,蕨菜炒腊肉的焦香漫过纱窗,简绎端着菜出来,后颈突然掠过羽毛般的视线感,他转身回屋拎着二锅头,拿来两个杯子倒满:“阁下既然来了,赏脸下来喝两杯?”
树影里月光倏地坍缩成墨色漩涡,寒气如实质般凝结,一道孤绝挺拔的身影自虚无中凝聚显化,银发如月华流淌,黑袍金绣列列翻飞,腰间断魂铃在绝对寂静中震出霜纹涟漪。
那寂静沉重得能压碎魂魄,简绎握着杯子的手一抖,二锅头泼湿了袖口。
真来了?师父,您不是说至少消停三个月么?他这么快就堂而皇之的出来了,您在哪啊?
黑袍广袖拂过青砖地面,拾级而上,芍药花苞无声收拢,表面凝结一层霜花。
这气势,一点不像刚刚受到过重创。
简绎暗暗碾碎传信符,但他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他只能靠自己。简绎体内平静多日的冰火两重气流如野火般被点燃,他强压下心头悸动,把酒杯推向对面。
“请!”
黑袍落座,眼尾鎏金裂纹流转微光,像深潭里惊醒的星子。
四目相对,黑袍冰眸染上金色,里面蛰伏着足以焚尽万物的业火。正如童年雪地里,朝他踱来的黑影,眼眸裂变成鎏金竖瞳垂眸凝视,仿佛穿透千年光阴正在丈量他的灵魂。
微风掠过,整丛芍药发出不堪重负般的细碎颤音,绽放的姿态不像迎接春天,倒像在开启末日门扉前最后的绝唱。
“怎么?怕我在酒里下毒?先干为敬。”
简绎伸长手臂想取回推过去的酒杯,谁知白瓷杯底咔哒一声,骤然凝结在冰面上。
黑袍执杯的指尖萦绕冥火,二锅头腾起幽蓝冰焰:“就凭你们那点伎俩?”
他轻轻抿了一口,微微皱眉。
“那个,吃菜。”啤酒早就喝没了,这瓶三块钱的二锅头本来是做菜用的,口感么,可能有点不太尽如人意。
黑袍撂下酒杯,抬起眼皮,扫了下桌子上的菜,没动。
不吃正好,简绎干了一天活,又饿又累,索性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对付起盘子里的腊肉蕨菜,咀嚼得又急又响,仿佛跟食物有仇,全然不顾对面那道能将人冻结的视线。
简绎吃饱喝足,算算时间,师父也该到了。他
把空碗往桌上一撂,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身体往后仰,手肘搭在椅子上,带着点审视和直白的挑衅,抬眼盯住黑袍。
“你很闲么?怎么有时间来我家偷窥?”
刹那间!
那句“偷窥”仿佛点燃了无形的引线。
黑袍银发无风自动,周身本就压抑的寒气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整张石桌上的碗盘杯碟,包括简绎刚刚放下的空碗,毫无征兆地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噼啪”脆响!它们并未被物理力量击打,而是在极致的阴寒下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在一种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斥力下猛地浮空寸许,然后——
“砰!哗啦——!”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满桌器物瞬间化为齑粉,混杂着残羹冷炙,如同被冻结的烟花般凝固在半空中一瞬,随即簌簌落下,在石桌和地面上铺开一层闪着幽蓝冰晶的狼藉碎片。
只有黑袍面前那个被他指尖冥火灼烧过的酒杯,完好无损地立在原地,杯壁上凝结着诡异的幽蓝冰纹。
简绎瞳孔收缩,身体本能地绷紧后倾,险险避开飞溅的碎渣,但几滴菜汁还是溅到了他手背上,冷得刺骨。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脸上那点混不吝的痞气被惊怒取代,他指着满地狼藉,声音拔高:“操!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翻脸?拍电影呢?特效钱你出啊?”
黑袍依旧端坐,仿佛刚才那场毁灭性的爆发与他无关。他指尖漫不经心捻着唯一完好的酒杯,熔金的眼瞳在夜色里明灭不定。
“你才来几日,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六百年。此地——”低沉如冰河缓流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嘲弄,每一个字都像似裹着冰渣砸落:“每一寸砖石草木,皆是我荒冢作席的故园。”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酒杯无声无息地化为一缕极寒的青烟,连同里面残余的劣酒,彻底消散在空气中,连一丝水汽都未曾留下。
紧接着,黑袍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在简绎惊怒交加的注视下,毫无征兆地开始模糊、淡化,连同他带来的那股冻结万物的森寒,一同迅速消融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只留下满院狼藉的冰晶碎片,和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青红交错的简绎。
他盯着黑袍消失的地方,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吼:“妈的……神经病!六百年了不起啊?有产权证么你?这可是我们老简家的祖宅。”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简绎胸口就像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有时他真恨自己这张嘴,咋就那么快?脑抽了才会邀请那东西喝酒。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他无法与师父取得联系,不管是用符咒还是电话,都得不到回应,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傍晚,简绎刚把院门落锁,一股阴寒刺骨的腥风便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刮得门板“哐哐”作响。墙外满山坡的格桑花瞬间蔫败,花瓣边缘凝结出墨黑的冰晶。
“啧,没完了是吧?”简绎啐了一口,体内蛰伏的冰火气流瞬间爆涨,肌肉贲张,反手抄起靠在墙角的钢叉,目光扫向院墙阴影最浓处。
“区区凡胎,也敢污了王上的眼!”
一道尖锐怨毒的女声响起,带着刻骨的嫉恨。
阴影蠕动,一个身着暗红宫装、面容艳丽却扭曲的女子显出身形。她十指蔻丹猩红如血,周身缭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气。
“鬼见多了,艳鬼还是头一次看见……”简绎吹了声口哨,“只可惜怨气太重,白瞎了你这张脸。”
“找死。”
鬼影化作一道猩红流光,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直扑简绎。十指如钩,指甲暴涨数寸,闪烁着幽蓝寒光,直掏心窝!速度之快,远超简绎之前遭遇的任何鬼物。
简绎侧身避开,随即横跨半步,身体微微下沉,猛地发力,五齿钢叉化作一道乌沉沉的厉芒,以开山裂石之势朝着猩红流光的中心悍然捅去!
钢叉与鬼爪相撞,爆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冰屑四溅。简绎只觉右臂一阵麻木刺痛,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滴落。
“好大的力气,”简绎甩着发麻的手臂,真心赞叹,“美女在你们那边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吧。”
女鬼悬停半空,猩红宫装无风自动,轻蔑地看着简绎:“让你死个明白也好,我乃幽冥鬼王座下四大阴帅之一,‘血罗刹’绯烟!”
话音未落,鬼爪再次袭来。
简绎心头一震,暗骂一声“操!来头还不小。”
他低吼一声,脚下青砖被踏得龟裂,钢叉带着破空之声全力抵挡,不料,就像戳进一团棉花,无处着力。简绎正待撤回,叉尖却被鬼爪抵住,两相缠绕之际,一股阴寒歹毒的鬼气如同附骨之疽,顺着叉杆涌来,瞬间冻结了他半边身子,简绎动作不由得一滞。
“噗嗤!”
就是这一滞的破绽,女鬼的鬼爪如毒蛇般刁钻地避开叉影,狠狠抓在简绎左肩。护体的微弱道法金光如纸糊般破碎,五道深可见骨的血槽骤然绽开,皮肉翻卷,诡异的黑色冰霜迅速沿着伤口蔓延,冻结血液,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和麻木。
简绎闷哼一声,脸色煞白如纸,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飞出去,重重砸在矮墙之上,碎石簌簌落下,五齿叉脱手飞出,当啷落地。
“蝼蚁!这就送你归西,省得王上烦心!”
绯烟脸上露出残忍快意的笑容,猩红指甲再次扬起,凝聚起一团污秽腥臭、不断扭曲哀嚎的怨魂血球,就要给简绎最后一击。
“轰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地炸响一道闷雷,并非寻常雷声,而是如同万古冰川崩裂、九幽炼狱沸腾的毁灭之音!整个小院,不,是整个天地瞬间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笼罩!
天空不再是暮色,而是变成了翻滚沸腾的、粘稠如墨汁的幽冥漩涡!月光、星光尽数被吞噬,唯有漩涡中心,隐隐透出熔岩般的暗红光芒。凛冽到足以冻结生命本源的寒风呼啸卷过,院中所有草木、砖石、乃至空气本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冻结声,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玄冰。
一道身影,就在这天地失色的背景中,自那幽冥漩涡中心一步踏出!
一袭玄底金绣卷云纹的广袖长袍,银发狂舞,腰间断魂铃仍然无声,这一次并非震出霜纹涟漪的“绝对寂静”,而是一种更可怕的存在——万物失声!
仿佛整个空间被硬生生从现实剥离,投入了永恒的、连声音概念都被抹杀的虚无深渊。
黑袍兜帽之下,那双鎏金竖瞳此刻已彻底化为熔岩翻滚,那是足以焚尽三界六道的滔天业火!
“王……王上?!”
绯烟脸上的快意立时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凝聚的怨魂血球如同遇到骄阳的雪,嗤嗤作响着,迅速消融蒸发。她想要跪下,想要辩解求饶,但在那恐怖的威压下,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灵魂都在哀嚎战栗!
黑袍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秒,熔岩竖瞳冰冷地扫过墙角浑身浴血、气息奄奄(至少表面如此)的简绎,落在他肩上那五道狰狞翻卷、冒着黑气的伤口。
就是这一眼!
“孽障。”两个字,如同九幽寒冰凝结的判词,从黑袍薄唇中吐出,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绯烟的神魂深处炸响!
他甚至没有抬手。
只见绯烟周身的空气,毫无征兆地开始向内疯狂塌缩、扭曲!她艳丽的宫装连同她凝实的鬼体,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的破布娃娃,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寸寸碎裂!她连惨叫都发不出,只有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
紧接着,塌缩到极限的空间猛地爆开!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片无声的、纯粹到极致的湮灭之光闪过!
绯烟,连同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无论是怨气、魂体、还是那点痴恋百年的妄念,都在那湮灭之光中彻底化为虚无!神形俱灭,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天地间的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幽冥漩涡消散,熔岩竖瞳褪回鎏金色,但那股冻结万物的寒意和万物失声的寂静尚未完全褪去。
黑袍长袖微拂,仿佛只是掸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墙角“昏迷”的简绎身上,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而此刻,紧闭双眼、屏住呼吸、强行压住心跳频率伪装昏迷的简绎,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肩上的痛远不及他内心的震撼。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黑袍活尸,那个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往、被他用降魔杵贯穿肩胛的家伙,居然就是绯烟口中的王上!
他刚才展现的力量,根本就是另一个维度的存在,那举手投足间改天换地、湮灭神魂如碾死蝼蚁的恐怖威能……这才是他,一位幽冥鬼王真正的实力吗?!
前几日的交手……原来他连一成力都没出?自己那些所谓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对方眼中,恐怕连儿戏都算不上,更像是……一种纵容?或者某种他不理解的试探?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绯烟的鬼爪带来的阴毒更甚,瞬间从简绎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躺在冰冷的碎石和血泊中,一动不敢动,唯有藏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骇与迷茫。
不知过了多久,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暮春特有的淡淡芳香。
被鬼爪撕开过的肩膀已经感觉不到疼了,简绎翻了个身,躺在原地,慢慢睁开眼睛。
夜幕犹如幽潭,笼罩四野,璀璨星光遥远又清晰,漠然俯瞰尘世。
他环顾四周,不出所料,青砖地面找不到一丝裂痕,菜畦里新绿随风摇曳,墙外格桑花铺满山坡……
一切都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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