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以后，黑袍失踪了，老屋再没发生过超自然现象。
白天，人们常常看到一个不慌不忙干活的年轻人，晚上老屋会亮起温暖的灯光，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隐约飘散。这景象，安宁踏实，竟比村里任何一户都更像一个正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庄户人家。
一晃儿，时间在锄头与泥土的碰撞间溜走。菜园子里，曾经翻开的黑色土壤，已然冒出了一片片绿油油小苗。它们顶着晶莹的晨露，叶片舒展，根茎茁壮，鲜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在阳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翠色。
简绎蹲在地头，指尖拂过一片嫩叶，感受着蓬勃的生命力，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种亲手创造、亲眼见证生命成长的踏实感，让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纯粹的快乐。他干得更起劲了，引水浇地时经常哼着不成调的歌，栽种秧苗的动作也更加麻利，日子简单得像门前清澈的溪水，平缓而充实。
隔壁大黄狗俨然成了他家常客，几乎每天饭点都会准时摇着尾巴出现在篱笆外，熟门熟路地蹭上一顿饱饭。还有李梁，顶着一头张扬蓝发的年轻人，只要一放假，保准骑着那辆颜色同样扎眼的摩托车来找简绎，两人蹲在地头抽烟，天南海北地胡侃。
村里人路上碰见了，也会点头打声招呼，只是目光掠过被修葺一新的老宅时，依旧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几分，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
简绎把前后园子都平整出来，足有三四亩。
李梁叼着根草茎，蹲在田埂上问他。
“不累么你？翻这么多地干嘛？”
简绎正弯腰给刚移栽的番茄苗培土，头也不抬：“种菜。”
“这么大地方都种菜？”李梁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一个人吃得完吗？开蔬菜批发市场啊？都说咱们这个民族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觉醒种田血脉，你也不老啊，难道是早衰？”
简绎懒得理他，直起身，抹了把汗：“有没有那种好管理，省心，种一次能年年自己长的菜？最好……一劳永逸。”
李梁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嘿，这你算问对人了！韭菜啊！必须是韭菜！那玩意泼辣得很，割一茬长一茬，只要根儿在，年年春天自己就冒头了，吃都吃不完，名副其实的‘懒人菜’！”
简绎点点头，目光扫过剩下的大片空地，拍板定案：“行，剩下的地全种韭菜。”
老宅园子撂荒多年，土地得到长时间修养，异常肥沃，再加上这个时节，气候适宜，撒下种子很快便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起来。不过月余，已被一片浓绿覆盖。
那韭菜长得实在是好，叶片宽厚肥硕，绿得发黑，油亮亮的，透着一股子健康到近乎蛮横的生命力。更奇的是，每一片韭菜叶的边缘，都晕染着一道细细的红痕，在阳光下格外醒目。那味道，浓郁辛香直冲鼻腔，带着泥土的清新和勾人食欲的鲜甜，光是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李梁每次来玩，走时都会带点儿回去，让他妈妈给他包饺子。
这天，天刚蒙蒙亮，简绎睡的正香，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他起来一看，自家菜园子里有两个人影，好像起了争执。
简绎穿好衣服出来，就见邻居李二叔拽着一个陌生男人不让他走，看到简易就喊：“小绎，快过来，有人在拔你的菜。”
简绎往那人手上一瞧，他还真拿着一把蔬菜。不过，几棵菜而已，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凶，简绎寻思着快步走过去。近了，他闻到陌生男人一身酒气，明白了，原来是酒后闹事的。
那人趁李二叔分神，猛地一挣，脱开钳制，脸上带着怒气，梗着脖子嚷道：“你拉我做什么！这菜长得稀奇，我拔两棵看看怎么了？犯法啊？” 他挥舞着那几棵菜苗，理直气壮。
李二叔气得。
“你这年轻人咋能这样？小苗还嫩着呢，你糟蹋别人家东西不心疼是吧？”
“呸！你这老头儿多管闲事！又不是你家的菜！我就拔两棵看看，碍着你啥事了？你冲进来拉拉扯扯，踩坏这么多苗，这才是糟蹋东西好吧？”
眼看又要吵起来，简绎弯腰捡起李二叔的锄头，递了过去：“二叔，您这是要去前边苞米地除草吧？趁早凉快，别耽误了您的事儿。”
“可不是嘛！” 李二叔接过锄头，气还没消，“我本想早点去把那几棵大草砍了，一出门就看见这小子鬼鬼祟祟的，我能看着不管啊？就过来问他两句，他还跟我来劲了，怎么，偷拿别人东西你还有理了？”
“怎么说话呢？谁鬼鬼祟祟了？说多少遍了，我就看看，你这老头儿耳朵背还是脑子有问题？怎么听不懂人话？” 醉汉跳着脚反驳。
“行了行了，都消消气！” 简绎赶紧站到两人中间，张手隔开，“咱有话出去说，别在这儿吵吵了。”
“对，出去说！别再踩了苗！” 李二叔也反应过来，心疼地看着脚下。
“老远就听见这边儿有人吵吵，这大清早的，唱哪出呢？” 李梁顶着一头耀眼的蓝发跑了过来，对陌生人道：“三哥，你怎么在这？”
醉汉看到李梁，那股子蛮横劲儿泄了大半，有点讪讪地挠挠头：“昨晚听你吹牛，说闹鬼……哦不是，简家老屋种的菜怎么怎么神奇，味儿怎么怎么绝，我这不是起的早没啥事儿，过来看看么，结果被这老头当贼给摁这儿了！”
李梁一听，爆出一阵大笑：“原来是在抓小偷啊，我们木泉村，家家院无高墙，人人心中有度，这小偷几十年没见过了，快让我好好瞧瞧。”
一场误会说开，李二叔扛着锄头走了。
李梁三哥拿烟出来，分给简易和李梁，说了声对不住。
“心情不太好，出来转转，给你添麻烦了。”
“跟简哥不用见外，”李梁拍了拍男人肩膀，转向简绎，“简哥，这是我小舅，脾气有点暴躁，但人不坏，直肠子，大伙都叫他吴老三。”
简绎见吴老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客气道：“原来是三哥，没事儿，几棵菜而已，要不到屋里坐坐？喝口茶醒醒神？”
吴老三摆摆手，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闷声道：“不了不了，我这一身酒气，就这儿吹吹风，挺好。”
简绎和李梁也跟着在他旁边坐下。
李梁收起玩笑，叹了口气：“简哥你不知道，小舅在北沟转盘那儿开了家饭馆，因为食材新鲜、分量足、味道好，以前生意挺红火。可最近，他家旁边新开了家什么‘特色风味馆’，专门进些便宜破烂菜，搞价格战，弄的小舅快关门了。”
吴老三狠狠吸了几口烟，烟雾缭绕中，他愤愤地道：“那小子是外来的，不管不顾赚了钱，哪天呆不下去拍拍屁股就能走人，我在这儿土生土长，祖宗八代都住南北两沟，发昧良心的财，我怕人家戳脊梁骨。”
“嗯，黑心钱不能赚，那外来户还有点来头挤不走，饭店生意差，小舅心里烦，昨天找我喝闷酒，今天跑简哥家里撒酒疯。”
吴老三没好气地笑骂：“臭小子！编排起你舅来一套一套的，诚心看我笑话是吧？”
“哪能啊小舅！”李梁夸张地叫屈，“我这不是替你发愁呢么，哈哈。”
刚才还有点压抑的气氛，被李梁这一通插科打诨彻底搅散了。
清晨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三人身上。这时，晨雾还没完全散尽，微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泥土清香。
简绎低叹一声，问道：“三哥，那……没想想别的法子？比如搞搞活动，吸引点客人？”
吴老三把烟屁股摁灭在土里，像是下了决心：“这不刚想到一招儿！不过……得请你帮忙！” 他的目光热切地投向那片韭菜。
“我？” 简绎一愣，他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实在想不出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你这菜种的是真好，就我姐那手艺，包的饺子都能那么好吃，那味儿……绝了！鲜！香！带着股说不出的清甜！刚才我拔……呃，看了，你地里这些菜，棵棵精神，叶宽肉厚，绿得发黑，边上那圈红跟抹了胭脂似的，这品相，这味道，简直了！” 他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我想好了，就用你这韭菜当招牌！弄个‘吴老三秘制韭菜盒子’，主打一个‘鲜’字，把客人拉回来。所以，兄弟，你这韭菜，卖给我！我按市场最高价收，有多少要多少！”
原来是看中了我的韭菜，简绎恍然，他爽快点头：“行！你哪天要用，直接过来割，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还等哪天干嘛！”
吴老三不愧是个急性子，一听简绎答应，立刻跳了起来。
“就今天！你先给我割两池子，我这就骑摩托拉走，够我店里顶两天的。要是这招管用，三天后我再来。对了，你家有秤吧？咱得称重，按斤算钱！”
简绎看他认真，不在意地摆摆手：“三哥，几捆韭菜而已，不用那么麻烦，你拿去用就是，算我支持你。”
“那不行！” 吴老三斩钉截铁，“兄弟归兄弟，买卖是买卖，账目必须清清楚楚，该多少就多少，我吴老三做事，就图个心安理得。” 他这倔脾气又上来了。
李梁也笑着站起来：“简哥，你就听小舅的吧，他就这脾气。我家有秤，你们先割着，我这就回去拿。”
简绎看着吴老三撸起袖子，取来镰刀，眼神发亮地蹲在田埂边。他脚下那片韭菜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微风拂过，散发着奇异的辛香。
简绎心头微微一动，一种混合着新鲜、满足和微小期待的暖意，悄悄在心口弥漫开来。
他回老家不过是一时兴起，而这片土地，却真的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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