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志华有过好几任妻子，也就有了很多孩子。这不算什么秘辛，何晨为章家工作这么多年，对章家的情况了如指掌。除去已故的发妻留下两个孩子，也就是章淳、章清，章志华的第二任、第三任妻子又接连不断地如章志华所愿，为章家开枝散叶。
几个孩子也逐渐都到了考量事业的年纪，除了章淳从基层磨砺一步步爬进管理层外，章志华对其他几个孩子的安排，对比起来就格外轻松，章清被空降进了财务部，章泓，也就是章志华的第三个儿子，则被送去了外地的分公司，主管当地的销售工作。
让何晨意识到要调整自己判断的事发生在同一天，凌安入职面试最终轮的那一天。
章淳永远穿得那么低调到沉闷，纯黑西装让他几乎与公司会议室的环境融为一体，靛蓝色的手缝真丝领带则暗暗提示着他这一身搭配的造价高昂，身份不凡。
作为一号候选人的凌安，踩着点冲进了会议室。
粉色的及耳中长发随着大喘气上下浮动，像阳光透过玻璃，照出的一块粉色光斑，跃跃雀动，惹人不得不注目。
“各位面试官下午好，我是一号候选人，凌安，法国HEC商学院战略管理专业硕士、米兰理工大学数据科学硕士。”努力平复着呼吸，礼数周到地欠身问好后，凌安边说边小步上前，将提前准备好的纸质版简历送到列席而坐的各位面试官手中：“这里是我的简历，请各位过目。”
那天晚上有和财务部的季度例会，次日是章泓要从分公司回来当面汇报销售总结和新季度企划，这些工作本身就足够繁重了，要对接的两位负责人又分别是章淳不成器的胞弟和心怀鬼胎的继承竞争者。
直到凌安递上简历前，章淳头都没抬过一下，坐在一众面试官的中间，翻看着手头的文件。
显然，是对这位险些迟到的候选人不甚满意。
可当那双十指葱白，甲片饱满圆润，不见一丁点棱角的手伸进章淳的视野，章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纤细的手臂向上看去。
那是一件卷录蓝色的Burberry棉府绸半袖衬衫，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散发着一股漂亮的粉光，前胸装饰着同色系的马术骑士徽标刺绣。
何晨快速判断出他的家境，因为这种矛盾的审美，带着一股浓烈的中产家庭气息。
要衬出身份，当然要穿贵的，但如若带着鲜明的的Logo，又未免俗气。
可如果不能被觉察出衣服的品牌，衣服的主人花在为品牌消费上的钱又略显不值。
还有一阵淡淡的芬芳花香，不同于香水浓烈清晰的味道，这股气味并不浓郁，只有靠近了才能感知到，持久不散，大约是把奢侈品牌的香皂放在衣柜底部，像用火烟气熏烤火腿一样“腌制”衣服的产物，这也算是中产的怪癖之一。
章淳的眼神，在他那张白皙而清纯的脸上足足停滞了一分多钟。
场内一片寂静，众人也不敢贸然插话。
凌安面上有一点紧张，有一点自信，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何晨总觉得他脸上还有一股得意，是因为那道为他停滞的目光，须臾，他主动开口：“章总好。”
“你叫什么？”章淳方才根本没听，此刻看到他的脸，却问得焦急，眼神中如有火树，甚至忘了可以直接接过他手里的简历看他的信息，少见章淳这样的神态。
“我是一号候选人，凌安。”那边刚平复了呼吸的凌安答得字正腔圆。
听到这个名字时，章淳眼神中燃起过一瞬的火苗瞬间熄灭，嗓音温润，开口却是严苛挑剔地道：“ZR制造员工守则，明确禁止员工染发，我是一个看重时间观念的人，来面试，却踩点进门。面试前，连最基本的信息都不做调研么？号称欧洲第一商学院培养出的高材生，也不过如此。”
说完，连悬在半空的简历都没接，章淳就烦躁地将目光收回，任由凌安僵在原地，他自己则随手翻了翻手里的材料，不耐烦地出了口气。
燥热的七月，室内就算开着空调，也让人感到窒息。
章淳本就绷紧弦到将断的心情此刻更是到了极致的烦闷。换谁来，此刻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心里恐怕都会一阵翻腾。
何晨正要发话解围，提前结束这场看似结局已定的面试，不料，凌安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温温吞吞地开口：“抱歉章总，染发是因为我的发小患了骨癌，正在接受化疗，我们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答应了替他去染不同颜色的头发……”
何晨心中感到一阵无力，他是因为凌安的背景的确符合岗位要求，才在前面几轮对他发色的问题按下不表的，当下既然老板明确点出，那这种理由大约也是无效，年轻的小章总在公私分明这方面，比他父亲做得要好得多。
却不料，章淳才听完前两句，就又重新抬起了头。打量的眼光里掺着一点复杂的情绪，可语气还是不温不火，摆出一副犹疑的架子，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骨癌？”
凌安表现出克制的伤怀，恰到好处地表达着自己对友谊的珍视：“是的，长期使用大剂量的氨甲喋呤做化学治疗，导致了严重的脱发，我们想他能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的一段路，所以才……如果有幸和您共事，我会在入职前，把头发染回黑色的。”
章淳默默接过了他手中一直端着没放下的简历，稍柔了些面色，安慰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骨癌。积极治疗，不要放弃希望，总会有奇迹发生。”
何晨目睹着两人这番互动，心里惊掉下巴。如果说自家老板看着谁出神失态足够少见，那开口安慰人，就更是稀奇。
而眼前这位也属实是心理素质过人，何晨见状，自然也不再拖沓节奏，照章办事，几轮提问下来，凌安的表现几乎完全没有受到前面这段小插曲影响。
“ZR集团自章总上任以来，有向互联网科技领域发展的战略布局升级，相较于其他商科、秘书背景的候选人，我有对数据科学行业更深入的了解和专业知识的储备，在处理这方面的工作上，也会更快上手。”
“你的背景不错。”章淳未多给予评价，只是平静地抛出了问题：“你之前在I国的知名企业做过特助，工作时间也不算短，为什么突然辞职，回国找工作？”
凌安对这个涉及**的问题似乎没有准备，作思考样，片刻后才答：“主要是家庭的原因。”
“方便详细讲讲么？”
“我父亲重病卧床，需要人照顾，不得不回来。”凌安说得算是详细，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有两段留学经历，之前在海外生活，家里应该不会连个照顾病患的护工都雇不起，还要你舍弃前程，亲自回来吧？”章淳更进一步，毫不委婉，甚至有些冒犯地问。
从稳定性的角度考虑，章淳这样发问不无道理。如若只是短暂在国内停脚过渡，面试通过，以后也不会花多少心思在工作上。现下他刚接过公司不久，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得长线规划，做出点成绩才行。
可何晨还是有些担忧，海外背景的候选人对无关工作的问题往往较为敏感，尤其是过多谈论到自己的家庭、生活，容易引起他们对公司专业性的审视。
好在凌安似乎不以为意，巧妙地应对道：“其实我的两段留学经历，都是在当地企业特别奖学金资助下完成的，资助企业就是我之前就职的公司，按照协议，毕业后必须在公司供职三年，合约期限一满，我就回来了。”
章淳不动声色，对他的回应未置可否。
“你本科是在H**学系？”何晨及时接过话柄，把话题引回主题。
“是，有幸和章总是校友。”全场面试里只这一句，凌安没藏住自己的一点骄傲。
“我们是同届，不过我是金融系的。”章淳被吊起了兴趣，主动接话道。
今天这场面试本该是何晨主持，作为主面试官，不过难得章淳愿意多聊几句，又是给他自己选人，何晨便让出空间给两人，自己则在一旁静静观察着，眼神从两人之间瞟过几圈，何晨暗暗咋舌，尽管早就知道两人是同岁，但感觉今天同框后，对比更强烈了……
完全不是一代人。
章淳虽有兴趣，可提的问题依旧犀利：“H**学系在全国四院五系里位列第一，怎么没继续攻读法学专业，而是去读了商科？”
答话的人目光炯炯，振振有词，语气坚定：“我想和章总一起，实现ZR制造的3.0愿景。”
如此直白地表忠心，让坐在主位的章淳愣了一秒，可随后，他便不无拆穿之意地道：“你进商学院的时候，我刚毕业，ZR3.0战略，也还没提出。”
何晨在心里为凌安捏了把汗，这几乎与直言“你拍马屁没拍对地方”没什么两样，章淳是个不好糊弄的上司，事事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不会被一两句巧舌如簧的花言巧语哄得失去方向。
前面对答如流的凌安，到此处，也顿了顿。
章淳的眼神里有些挑衅，何晨确定自己没看错，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的老板，就是要刻意为难这位求职心切的应聘者，所以才这么说的。
方才还难得通情达理一次的老板，何晨不明白为什么他此刻又拿出平时那副极具进攻性的架势。
一直生活在海外职场的凌安，恐怕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对上这样的对手，何晨看到凌安整个人简直是僵直在了原地，双手握拳又松开。
会议室陷入沉默。
何晨听得到凌安在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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