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融金,暮云合璧,两人立于绝壁之上,影自斜长。
年年听着耳畔随风飘来的絮语,有了两分愣神。
听得她有了些心动神摇。
她原本就知道自己的师兄是一个在人多的时候会感到困扰,对于众人的期待感到焦虑的——这是只有她知道的软肋。
现在年年听到的一切,却好像高不可攀不染尘埃的神明一步步走下神坛,亲自告诉唯一的异端,他的肉.体凡身、他的脆弱、患得患失。
幸有暮色遮掩她耳尖的赤红,才让年年好似面色不改。
盛惜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暮色中如同琼浆玉液一般醉人,这双永远沉着如同深潭的双眸里她一人才能得见的自卑、忮忌。
“笨蛋。”
她敲了敲他的额头说道。
耳边的絮语,就像是懵懂的情话,比的任何一场春雨、任何一阵春风都要更接近春日,她的心因此闷闷地响。
异端者愧疚自省,这场拯救早就不再单纯只是解救被奉若神明的青年。
私心在青年的纵容偏爱中滋养壮大,此刻更是生出了大不敬的念头:
“如果这个表情只有我能看到就好了。”
她大胆地抚上青年的面庞,感受着掌下的温热,他没有躲,眼中闪烁着信赖混杂着若有似无的泪光。
两人贴的极近,她能在他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即使此刻还是难以言笑,冷硬着一张脸,她猛地对自己生出一两分怨恨来。
她听见自己说:“盛惜时就是盛惜时,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好在,他看着她的眼睛,良久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熟悉灿烂的笑容如同热泉一般融化了她的怨恨、担忧。
她好像感受到了他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划过掌间的纤细柔软。
他琥珀色的瞳中只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给了她一种此方世界唯有二人的错觉。
***
在两人准备启程前往镐京向人皇提出交易之前,宗门内重建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飞入霜青的纸鸢好像格外的多。
如今四海八荒都知道霜青之乱,宗门被毁,陷入僵局。
不少家长来信一是问孩子身体有无大碍,二来则是让孩子早日归家,来日再拜宗门。
现如今霜青门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减少,只因学子间传的神乎其神的三则传说:
“无名祖师,气拔盖世,法力无边,单手屠龙。”
“得无名指点者,或飞升成圣,或开宗立派,青史永驻。”
“霜青得天命,其难很快得解,人皇欲助之。”
其源头现不可究,现已在霜青中口口相传,变得愈加神乎其神,门人皆深信不疑,生出了‘共患难’的心思。
“没想到如今还一人未走。”
年年居所,前来拜访的厉凌薇饮着茶说道。
“现在无名祖师每次出门要被眼神盯穿了,最近都用着藏身匿息术呢。”
年年听着厉凌薇的话,点了点头,说道:“能够取信于人还是因为其中消息真假参半,而能够巩固人心不过利用了人心中的一个愿字。”
当年攀霜青仙阶,多少是冲着万年古宗的名头的,所愿不过是得道飞升;现如今她们传出的故事不过是应了他们的愿罢了。
故事越是传的神乎其神,越是多人确信霜青不倒,如有神助,他们可以成为青史留名的修士。
三个传说,随着他们的家书重返故乡再次传播,遍地开花。
“走吧,快到换班时间了。”
余年年看了一眼日头,心中粗略算了一下时间说道。
一路上全是忙碌清理废墟的学子。
“轰轰轰——”
巨大的横梁失去了平衡正要重重地砸下来,周边学子惊慌失措地逃开,传来一声声惊叫。
“救命——”
扬起地尘土之中有人高喊。
年年飞身而至发现此人颤.抖地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不了。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速止其行,不得移动,急急如律令——”
只听扬尘中余年年呵道。
这个横梁止住了,不曾想另一端柱子也不堪其重的拍倒而来。
重重摔下,霎时间众人陷入了一阵死寂之中。
“年年——”追着年年而来的厉凌薇喊道。
一种无言的恐怖笼罩着众人。
“在这里呢,你起的来吗?”
只听扬尘中一人冷声应道,不知道为何,听者皆有一种喜极而泣之感,原本空荡慌乱的心也被这声音安抚了。
年年搀扶着一人从扬尘中一步一步的走出,那人竟然是罗光济。
没有谁会想到,众人忙着落慌而逃的时候,余年年会冒着危险去救一个与自己有旧怨的人。
平日与罗光济蛇鼠一窝的狐朋狗友此时正站的远远的看着朋友惊魂未定没能上前一步。
“你没有带护具?不是要求了每一个人戴护具才能进废墟清理吗?”
年年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上是否有伤口才肃然说道。
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罗光济此刻只是瑟缩的、灰头土脸的全然没有以往的派头。
“罢了,现在也知道了戴护具的重要性了吧,你今天先休息吧。”
年年在周围搜寻着他往日身边围着的那几个小跟班。
“送他去万药山,厉师姐,你们那边有人吗?”
“有的。”看着为救这么一个人把自己弄的满身尘灰的余年年眼中掩藏不住的心疼,刚刚立柱坠下,她真的以为年年要……
有人上前来准备拉起呆若木鸡的罗光济,年年也准备转身离开,不想衣角被他拽住说道:“你,为什么会救我?”
的确,她的确听出了喊救命的就是罗光济,她还是飞身上前了。
她轻轻将衣袖拽出,面色不改。
“我救的不是你,而是霜青门人。”
“力所能及却不施以援手,有损我的道。”
余年年此话既出,众人大多有些尴尬。
在场的人拜入霜青时都许下誓愿,愿为生民立命,万世开太平,现在却只想到了匆忙逃命,忽视了横梁之下哀嚎的生命。
年年转身准备离去,转头看着他说道:“霜青曾名北山书院,有师无名广招学子,无论出身草野或高堂。”
“正因如此,身为草民的我才能救出身世家的你。”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众人如梦初醒一般眨着眼睛,如同第一次见面一般看着着自己身边的同窗。
有的人第一次对自己所坚信的贵族至上的观念产生质疑,有的人则挺了挺自己的脊骨
他们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如今才如梦初醒。
一叶障目的学子们终于愿意拿下自己举着的那片树叶,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打量着这个世界。
如同冰层碎裂的声音在他们的心中响起。
他日,竖梁立柱之下可能是他们任何人,可即刻起,他们也想学着做飞入烟尘中的‘余年年’。
两人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两个长老站在无名面前吵的不可开交。
没想到是万药山山主于画和新的剑山山主彭莱。
“万药山都被毁成什么样子了,应该先修缮我们万药山,不要因为你们参加了箐俊大比是为宗门才觉得你们是唯一重要的山……”
“我们剑修数量多,作为主脉已久,如果不是我剑宗奇才辈出,霜青早就没落了,你以为你们医宗就找的学子?应该先修缮剑山。”
两人谁也不让着谁,无名环臂看着两人,面具后的双眸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她冷不丁地笑了一下,两人都看向无名,森冷的眼神让两人瞬间噤声。
“看来两位积怨已久啊。”
她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
“二位不妨看看身边的弟子在做什么?”
两人不明所以的看着身边的学子,闷头清理着废墟:有的施法诀让大块大块的焦炭浮起,有的施法诀让其他部分稳固……
“他们在清理?”
“对也不对,你们只看到了他们在清理,在看看他们身上挂着玉坠?可还眼熟。”
他们这才定睛看去,清理这片废墟的是来自不同山分属不同派的学子,他们互相配合的运送着残骸。
甚至其间还有来自其他宗门的人,这里有长老、教习还有无数的学子,他们都站在废墟中埋头清理着相互配合着。
两人却站在这里争论不休。
他们当然懂了无名的意思。
“二位且慢,此事你们既然问了,我自然会给你们二位一个说法。”
“我们会先还建万药山,”彭莱脸色一青,于画脸上似有几分得色,“清理之时有人受伤,我们至少要尽快恢复最基本的保障。”
“但也仅仅是最基础的,而剑宗核心设施在于训练场和学生居所。”
于画听完之后,脸上的得色消失了。
“仅剩的修缮资金会均分给每山,供以修盖核心设施,望众山主理解。”
虽说是望众人理解,她的话中却没有留给他们反驳的余地。
“不过你们二人争执的似乎不是这个,我就直白说了,无论之前如何,所有宗门对于霜青来说都同等重要,资源上,不再有任何倾斜。”
她的眼神又冷又硬,两人在她面前顿时安静如鹌鹑。
“好了,大家知道该怎么相处了吧。”
无名恢复了欢快的音调,两人乖顺地点了点头各找了一处废墟闷头清理了起来。
【马上都要灭世了,宗中山门之间还有此种争端……】
她看见了年年暗暗传音道。
如果自己没有留下一抹神识,这个女孩应该怎么样救世?她的心里忍不住一沉。
【多谢祖师了。】
【就是就是,又给宿主添乱呢……】
【如果不是你缠上年年这孩子,她少受多少苦呢。】
系统又默默地不说话了。
年年心中涌上了温暖的喜悦。
的确,如果没有祖师,窥见天机对于她来说可能难以负荷。
现在有人能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不必一个承担这份‘知道’的压力。
她从纳戒中取出一个龟甲,刚念完护身法诀,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年年,是年年吗?”
余年年转身便见到意料之外的人。
“好巧,你也被分配到清理剑宗废墟了。”
是江逸春,他看到年年便跑了过来,满面笑容的看着年年,一双桃花眼中盛满的笑意。
年年点了点头。
“诶,听说你和盛惜时三日之后便要前往镐京?”
余年年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没有想到他知道得这么清楚。
年年已经开始控制着被烧的焦黑的横梁浮起,他便配合着支住周围的残骸。
跟着年年来的厉凌薇抬首发现了如此殷勤的江逸春转头去了另外一侧帮忙。
午间阳光正烈,他们便坐在树荫下休息。
“年年,脸上有灰。”
江逸春点了自己脸上对着年年笑着说道,眉眼弯弯。
可能是早上拉罗光济的时候沾上的,她便照着他指的位置擦了擦。
江逸春笑着摇了摇头,取出一方手帕替她擦了去。
年年周围一圈人便笑了出来。
她有几分不明所以。
盛惜时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年年坐在那里,江逸春亲昵的抹了抹她的脸颊。
风声里传来的是众人的揶揄和调笑,觉得他们很般配。
“江师兄日日在我们宗门念叨着余师姐的名字呢……”
“什么剑锋凌厉,身法敏捷,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就是就是,江师兄太吵了…”
看似是数落,实则浮绿宗众人都十分喜爱这个大师兄。
亲切爱笑,真诚而热烈。
他的灿烂,他就算模仿一万遍也学不来分毫。
头顶着烈阳,他却站在那出动不了了,似乎眼前就是一副绝景,自己怎么也闯不入。
“师兄——”
年年却发现了自己,她向着自己这边跑来。
听到她叫自己的声音,盛惜时快步走了过去。
“我本以为今日阳光太烈你便不会来了。”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没什么,自己根本连忮忌的资格都没有。
他自然的摇了摇头,“似乎是往日处理这种事情比较多,清理的速度似乎很快便来了。”
他将不好的念头放到脑后,“这是给你带着一点糖水。”
看到年年在听到糖水时微微闪动的眸光,他便什么都忘记了。
“要回那边吃吗?”
“不了,我们去云亭吧。”
他的心提起来,暗暗期待着她能不回去而听到她真的说不回去时,欣喜到生出几分内疚。
她说过,有我在她身边,她很开心,所以不要再想要更多了。
他告诫着自己。
凉亭内唯有他们,看着年年吃着甜品时,那双眸子中闪动着欣喜。
吃到最后剩下的几粒红豆孤零零的在碗底,年年皱着眉头用勺子拨弄着它们。
过了一会一口将几粒红豆咽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暗暗记下了她不爱吃红豆的小习惯。
可谁知道命运弄人,第二日大雨滂沱,他支起了伞前往年年今日所在的主山废墟,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食盒,不让它淋到一点雨。
与他一同到达的是淋的楚楚可怜的江逸春,他手上好巧不巧也拎着一个精巧漂亮的食盒。
他的眼神就像是赤诚的小犬,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年年就这样站在廊下,手捧着一杯领的姜茶。
雨在他身后一直下,他的心也越来越冷。
他心中不免冒出疯狂的念头,如果刚刚多淋一点雨,是不是也能看起来更加令人怜爱?
随即他便收起这个令他自己感到厌恶的念头,不会的,自己根本不是值得怜爱的类型。
他只能怨恨自己,痛恨自己笨拙的心和迟钝的嘴。
就这样看着年年手捧着冒着水汽的姜茶,向江逸春走去。
她衣服的下摆全是雨水,发间也是湿成一绺一绺的。
看着她把唯一的热源递给了江逸春,一同递来的是廊下那柄撑开的伞。
雨水顺着伞尖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汇成一个小水洼。
心脏感觉跳动的速度都减慢了几分。
“来者是客,哪里有让客人淋雨的道理,望江道友保重身体才是。”
她说完却向他的方向走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伞下。
眼神温柔又宁静的看着他说道:“走吧。”
他将伞向年年的方向斜去,听着年年说着话,一点点的将她湿掉的发尾用灵力烤干。
直到她停下脚步将伞撑直,说道:“自己都淋湿了…还用灵力给我烤干头发。”
她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拗不过,给伞上画上了避雨诀。
“继续走吧。”
讨厌的雨天,却让他们可以站的这样近,给他一种可以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错觉。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李清照《永遇乐·暮日融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横渠四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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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人不渎神神自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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