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旧钢厂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灰尘混合的刺鼻气味,这座钢厂大约有二十左右年头的样子,连个门都没有。巡捕房的人手持电筒,光束交错切割着黑暗,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从码头赶来时,收到上级情报,嫌疑人名为杨东城,代号Y,已知线索只有代号名为X的交接人。
皮鞋踩在这碎石地上嘎吱嘎吱地响,很难不引起动静。崔景熙拿着手电筒照着门口探查里面的布局,三两成队结伴而行。
“分头搜。”崔景熙声音压得很低,与平日判若两人,“老秦,你带两人去原料区看看,其余人三人一组,跟我进钢厂内部,发现目标先保自身安全。”他眼神扫过宋齐瑞,招了招手。
“齐瑞,你跟我来二楼。”
队伍无声地散开,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布满锈蚀棕黄色疙瘩的墙壁,向二楼潜行,空气愈发沉闷,厚重的铁锈味袭来。
这时,二楼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两边门,崔景熙做了个眼神,两人兵分两路。
宋齐瑞前脚刚探入房间内部,声音里自己越来越近,身体紧绷着。
“谁!” 一声惊怒的暴喝响起,男人起身朝着宋齐瑞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宋齐瑞果断踹开铁门,像是给男人警告,男人也是练家子的,敏锐地滚到桌子旁,他未曾料想会有人来找他,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来防身。
“举手别动!你被包围了。”
“呸!没门!你他妈谁啊。”
宋齐瑞没有功夫跟他废话,找准时机偷袭男人。
男人也不是吃素的,见有人来踢馆,撸起袖子握着匕首:“你他娘有本事进来,老子跟你过两招。”
不知何时崔景熙握住了宋齐瑞的手臂,示意他莫慌。
“你是X吧,我们有事问你。”
男人没有承认,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嚯还是组团来的,给我门都踹飞了还跟我谈事,想屁呢。”
崔景熙不想把此景闹僵,比着手语,自己吸引火力,让宋齐瑞冲锋。
倒数三秒,一个滚身冲进去,目标指向那持着刀的手腕,X反应也不慢,侧身防住崔景熙,右侧方又来一个人,伸出匕首格挡。
“哐当”一声,匕首脱手掉在地上,X还没来得及去捡,崔景熙一个反手把他扣住。
“哥哥哥哥,疼疼疼!”
手劲真得大!
X猛地一偏,拳头擦着崔景熙的耳朵掠过,另一拳头带着风声砸向他,却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宋齐瑞脚下使绊,X庞大的身体失去平衡力,狠狠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眼冒金星。
宋齐瑞用手铐铐住他:“别动。”
“一打二,算什么本事。”
房间的煤油灯微亮,崔景熙扫视了一圈室内,确认没有危害物品后,脸上又挂着那副又欠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你这生活水平有待提升啊,组织不管你吗?”崔景熙蹲在X身旁,看着如同任意宰割的小羊羔。
呃,长得很圆润并且带一脸胡茬的小羊羔。
“你……”X翻了个白眼。
“没伤着吧。”这话是对宋齐瑞说的,目光却锁在X身上。
宋齐瑞乖巧地摇了摇头。
崔景熙这才慢条斯理“咔”一声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缭绕的烟气模糊了他的脸,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地看着X。
“你们到底是谁。”X开口询问。
崔景熙没开口,像是在等什么。
不久后,巡捕房的人把X的小弟们一个接一个拎过来,与他一起跪在崔景熙身前。
一时分不清谁是这片地儿上的主。
X震惊地看向小弟们,咒骂了句:“废物!”
“聊聊吧。”X被宋齐瑞压制得动弹不得,又被崔景熙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神盯着,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警官,饶命啊。”
崔景熙把烟夹在手间:“嗯,行,我考虑考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聊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杨东城,认识吗。”
X听到这名字,身上毛孔都被撑大了,痛哭流涕,声音带着哭腔:“我真不知道啊,他跑路了,我们就是个传话的,真的,警官,我发誓!我对天发誓,我跟他不熟!”
“哦。”崔景熙挠了挠头发。
X又急了:“警官,我就前两天见过他一面,我帮他传个话而已,谁知道他跑路了,我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说完又看向小弟,“你们他娘的说几句啊。”
小弟也被吓到了,随声附和:“是是是。”
“哦。”崔景熙还是挠挠头。
“警官,您别玩赖啊,我该说的都说了。”
崔景熙点点头:“行。”
X仿佛见到了光,试探性地问:“那……能放我们走吗……”
“为什么,你们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说的那点我都知道。”崔景熙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不早了哈,既然你觉得该说的都说了,那留着你们也没用了。”
崔景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X吓坏了,从没见过这么玩赖的人,按理来说,没见过这么玩赖的警察!
咬牙切齿地说:“别别别!有用,有用……他有个相好!你们去问她!在……在……”
“在……A区路1门12号!我说的句句属实,其他的真的,真的不知道了啊。”
崔景熙静静地听完,将烟蒂“滋”一声按在铁皮桌子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一队!撤退。”崔景熙故意提高声量,搂着宋齐瑞的肩膀朝门外走去。
“警官!啊!我们怎么办!”
崔景熙捶了下手:“哦对,差点忘了。”
X仿佛看到了希望,空中飞吻,瞧见宋齐瑞瞪着他,吓得屁股借助着地面后挪几步。
“带去巡捕房,我请吃饭。”
队员应声上前,利落地将瘫软的X架起来,连同身旁被制服的几个小弟一起拖走,求饶声在空旷的钢厂里回荡。
崔景熙低声重复了一遍地址:“A区路1门12号……”望向钢厂外夜色,“看来,明天需要拜访一下了。”
宋齐瑞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旁。
“有时候挺危险的,我不希望你来,但又庆幸你能来,辛苦了。”崔景熙手肘怼了怼他的腹肌,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与刚才破案时截然不同。
某人心中燃起了火,耳根子染上一层红色,隐忍克制着:“嗯,我又不是小孩。”
“那在我眼里也是小孩,你要是少个胳膊少条腿,我怎么交代?呸呸呸……”
“不会的。”
“臭小鬼。”
阳光斜斜地照进窄巷里,一丝风也不透,陡峭的木楼梯发出吱嘎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将死之人的脊背上,在拐角处最后一户人家停了下来,敲了敲门。
门内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洗褪了色的花布衫的女人打开房门,下意识地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抚摸着,神情局促不安:“两位先生是?”
“嫂子,打扰了。”崔景熙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声音温和得像是来串门的亲戚。
“您是杨东城的爱人吧。”
女人绞着衣角,手指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嫂子莫慌,我们是杨东城的朋友,想来问点事。”
“啊,是阿城的朋友啊,快请进。”女人神色缓下来,心里长舒一口气,推搡着两人进屋。
“嫂子,怎么称呼。”
女人姿态放松,给他们倒了杯桂花茶,将碎发别在耳后:“我姓春,叫我春兰就好,你们找阿城什么事啊。”
见春兰放松警惕,两人打算聊点家常再切入正题。
春兰瞟了眼仪态端庄的两个人,低着头拖过一张竹椅坐下。
崔景熙抿了一口茶水,茶水味道说不上好,茶味很淡,可这茶却是唯一拿得出手来招客的东西。
“嫂子怀孕了,恭喜啊。”
春兰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脸上袒露出苦涩的笑:“是啊,怀孕了啊……”
崔景熙将话题续上,欣慰地说:“我们联系不上他了,就是来问问你们最近有没有见过面。”
春兰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话,脸上挤出笑意:“啊……阿城有一阵子没回过家了……”突然想到什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紧张道:“阿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崔景熙担心她怀有身孕,受到影响:“嫂子,您先冷静,他没事……您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一个小姑娘从里屋里走出来,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刘海有些长了,遮住了眉毛:“我爸爸,他好久没回来了……”
春兰惊慌地搂住小姑娘:“姑娘,怎么出来了?”又看向二人,继续说道:“记不清了,他跟我说外头跑趟大买卖,成了就回来,风风光光地接我们娘仨走。”
宋齐瑞深有同情,从兜里掏出块糖放在了小姑娘手里,眉头紧锁,好奇地看向春兰:“大买卖……怎么个**?”
小姑娘觉得稀奇,打量着糖块,握在手心里舍不得吃,说了声谢,跑回了里屋。
五岁的孩子,第一次见到糖是什么样,她从来没有吃过,更不敢想。
崔景熙见问出蹊跷,继续追问:“那嫂子可知道他跑哪条线?”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屋内,掠过木板床上叠放整齐却打满补丁的薄被,最后落在女人强装镇定的脸上,生活水平肉眼可见的艰苦。
春兰身体猛地一僵,死死咬住下唇:“不清楚,他从未跟我说过。”
一个母亲怀有身孕带着五岁的孩子,挤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靠着针线活维持经济来源。
却没人告诉她的丈夫。
早跑了。
崔景熙闲聊够了,状似无意地抬起鞋尖,轻轻踢了踢宋齐瑞的小腿:“行啦,嫂子,多谢茶水款待。”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将几张支票放在那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他顿了顿。
春兰下意识护住小腹,惊慌中带着母性本能和哀伤。
崔景熙睫毛一颤,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嫂子,一点心意……给孩子添些衣物吧。”
他不知,这一走,他们娘仨还有没有活路。
春兰愣愣地看着桌上那几张崭新的支票,又看向崔景熙温和的脸,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眼睛却蒙上了一层薄雾,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就在崔景熙转身,宋齐瑞也准备迈步的瞬间,春兰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一把死死攥住了崔景熙的袖口,声音激动地发颤。
“等等!先生,你们去找严谨德!”
“严谨德”三个字宛如冰尖刺入心脏,两人都愣了一下,眼底骤然惊奇一阵波浪,那是混着极度震惊的狂澜。
“严谨德?”崔景熙惯常的笑意消失,带着一副毛骨悚然的冷意。
春兰被突如转变的脸庞吓了一跳,大抵是明白了这二人的来头,卸下了自己的伪装,目光宛如利刀:“他是阿城的老板,阿城之前跟我提过一嘴,你们去找他,肯定能问个水落石出,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
崔景熙意识到自己失态。
“多谢嫂子提醒,来日再拜访。”
崔景熙勾勾手指,宋齐瑞跟在他身后,两人彻底消失在春兰视线里。
“查查这位严老板来头,跟组织汇报一下。”
崔景熙哽咽了一下,春兰看向自己的眼神,阿姐在那个雪夜也是这么看向他的。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檐下的冰棱如刀锋般悬着,崔景熙坐在床沿,看着姐姐苍白如纸的脸,喉咙里哽着,吐不出,也咽不下。
元招娣她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眼睛虚弱地半睁着,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床褥上血渍早已干涸,像一朵枯萎的牡丹,刺得他眼眶生疼。
“景熙啊……”元招娣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手指微微动了动,耗尽全身的力气抬起手。
太远了……
“阿姐,我在……姐,我在。”崔景熙握着她的手紧贴自己脸庞上,泪水打湿了视线,声音更是嘶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产婆摇了摇头将孩子递给元招娣。
元招娣看着产婆怀里的婴儿,摇了摇头,她再无力气去抱这个孩子:“景熙啊,你……怎么长得那么快……阿姐,都快……摸不到你……了。”
产婆也是心有神会,将孩子递给崔景熙。
崔景熙抱着裹在锦缎里的孩子,那孩子呜呜咽咽的哭着。
元招娣叹了口气,沾满血的双手从脸庞上滑落:“阿姐求你件事……照顾好孩子……”
崔景熙的胸口突然剧痛起来,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春日,阿姐穿着大红嫁衣站在宋家祠堂前,回头望他的那一眼,如今也化作了一团烟影。
"姐,对不起……"崔景熙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逝,"对不起……对不起……"一直重复着,重复着。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呢,阿姐……从未怨过你,能嫁到宋家很开心……莫要自责了……”
她的目光忽然清明了一瞬,望向窗外纷飞的雪:“以后……别再顶撞……吴爷了……阿姐真想听你……唱……”
话音未落,便沉沉睡去。
崔景熙一滴温热的泪砸在孩子脸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灯未熄。
窗外,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嗓音混在风雪里:"少爷平安无事——”
雪还在下,渐渐掩去了院中杂乱的脚印,也掩盖了哭声。
十四五岁的孩子,常常抱着个婴儿,牵着个小姑娘站在一座墓前。
就这么看着。
偶尔一个人坐在墓前自言自语。
于是给怀里婴儿取名为“瑞”。
祥瑞的“瑞”。
夜色渐深,桥头灯笼摇晃,崔景熙倚在桥栏上,指间夹着一支烟,河对岸唱着《牡丹亭》,时不时也陪着哼两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舅舅。”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
崔景熙还未来得及回头,指间的香烟就被夺去,烟蒂在桥栏上被按灭,伸手要夺。
“一支烟折寿半刻钟。”
崔景熙眯起眼睛,轻哼一声:“小同志,管挺宽啊……”说罢摸了摸外套内袋,果然烟盒和打火机都不见了踪影。
宋齐瑞弯腰撑在桥栏上,装不在意地看向对面戏台,嘴角却抑不住地上扬。
“顽劣,幼稚。”崔景熙伸手要揍他的头顶。
宋齐瑞没有躲,满是笑意的将目光转向他。
稚嫩的童声突然插入,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从人群中钻出,粗布衣服洗的花白,扎着一对麻花辫,挎着的竹篮包里堆着新摘的花,花瓣上还沾着露珠,她踮起脚拽了拽宋齐瑞的衣角。
“哥哥,买朵花吧。”
小姑娘很是诚意,脸红扑扑的,宋齐瑞蹲下身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珠,温声细语道:“多少钱呀。”
“三个铜板!”小姑娘偷偷从篮底抽出根红绳,“买花送一条红绳,保平安的哦。”她的手腕上也系着同样的红绳,已经磨得起毛边了。
崔景熙靠在桥栏上,歪着头看着这两个人。
宋齐瑞掏出五个铜板递到小姑娘掌心,笑盈盈地夸赞:“是嘛,剩下的钱去买糖吃吧。”
小姑娘瞪大了双眼,长大了嘴巴:“谢谢哥哥!”又找了一条更长更细的红绳,一端系在宋齐瑞无名指上,另一端放在他手里,靠近他的耳朵说:“这一段要亲自给心上人系上,这样就算走散了,也能找到人!”
宋齐瑞先嗯了一声,说:“天晚了,早点回家吧。”起身与小姑娘道别后,满是祈求的眼神握着崔景熙的右手。
崔景熙别过脸,却没抽回手:“这是什么?”
宋齐瑞摸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耐心地系上:“小姑娘送的,报平安的。”
“迷信。”
卖花的女孩早已蹦跳着消失在人群,夜风掠过河面,红绳在两人间轻轻摇曳,像月老手中那条怎么也剪不断的红线。
宋齐瑞将花别在崔景熙耳后,偷偷把玩着有几道浅白的疤痕的手心,指腹摸上去能感受到微微凸起,他翻过,没有多问,心很疼,唇只是轻轻地碰了下像是在安慰。
“可千万别弄丢我啊……”
“知道了。”
宋齐瑞靠在他肩上,看着桥下漂流的船只,深吸一口气。
“走吧,一堆活没干完呢。”崔景熙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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