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有时的确很奇怪。
譬如：有的人嘴上一直说着要走，可真到了能够头也不回就离开的地步，却又踌躇起来。
这短短一瞬，那些过往忽地在楚留香眼前一一闪过。
连同原随云曾在自己掌心写下的“随云留香”的温度都明晰起来。可眼前这个冷厉无情的修罗，竟也是与他有过不止片刻温存的玉面郎君。楚留香的左手似在隐隐发烫，正燃烧着他的生命。
云何往，风不住，明月无痕香残处。此间天地皆寂，众生如同死物，唯有眼前这个如大海一般难以琢磨的人还活着。
原随云还活在楚留香眼中。
这神秘的蝙蝠公子此刻静静站在海浪中一块突出的礁石上，他还是那么镇静、潇洒，全然没有身处死地的半分恐慌。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可仿佛他才是那个运筹生死于须臾的判官。
包括楚留香的生死。
胡铁花的恨意已从眼睛里喷出来，狠狠盯着他，恨不能即刻冲上去将他千刀万剐，但他的脚步还没迈开，身边的楚留香便因他微小的动作而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
胡铁花登时稳住身子，好让楚留香安稳靠在他身上，再不敢动。他看着楚留香苍白如纸的脸，一时想到楚留香不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被幽禁，更被原随云……
想到这些，胡铁花更觉血气上涌，他瞪着眼，觉得原随云就算下了十八般地狱也不能赎罪，可他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早已被气得不知从何处开始骂。
原随云淡漠的眼睛里并没有他，也不屑于有这里的任何人，除了——
楚留香知道原随云在看自己。
他当然知道。蝙蝠岛上三百六十日，纵然他也被剥夺了“看见”的权利，可他永远知道，原随云在什么时候会看他。那并非身体的双目，而是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一双“眼睛”，这眼睛长在原随云心里。
每个人都沉默着，神色各异地看着原随云。
然而谁也没想到，率先开口的，竟是原随云。
他忽然道：“楚香帅。”
楚留香抓住胡铁花的手臂，借力直起身子，挺起的脊背和他不肯屈服于他的淫威时一样，好似苍松劲柏。
楚留香道：“原公子。”
这称呼让楚留香想笑，他也很坦然地苦笑一声。这一声很低，但还是没逃过原随云那双蝙蝠般灵敏的耳朵。
原随云笑道：“香帅名下无虚，连至交好友都是让在下钦佩的人中豪杰。”
楚留香注视着他，眼中是他自己也辨别不清的情绪，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上的阴谋总有被拆穿的一天。”
原随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像是在隐秘地回应他们之间那层不容许被世人所知的关系，包括那个大约已经葬身火海的无辜生命。楚留香敏锐地察觉到原随云别有用心的微笑，他的心一下又悬起来，好似有一条绳子正吊着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不许它掉下去。
“香帅想必早就开始怀疑，”原随云慢慢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
话锋顿住的片刻，海浪正拍向一块礁石，浪花飞溅，像是要将这礁石连同某个隐晦的秘密也一并拍碎似的。
蝙蝠公子难以捉摸的思绪与大海无常的喜怒一样。楚留香的耳畔一瞬又响起清脆的银铃声，还有那刺穿他魂灵的恸哭。
大火，大火，大火……
屋宇坍塌的轰鸣声几乎震碎楚留香的神识，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木讷地看着猖狂的火舌意欲吞掉他雪白的衣袖。
原随云俨然已料到他这幅反应，他并不打算住口，反而用内力将这声音传递出去，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道：“倘若有一日香帅的秘密被揭露于世，还是否会像现在这般毅然决然站在在下的对面。”
楚留香忍住心中绞痛，道：“我自问不曾做过有愧于天下人的事，若有一日……到了那一日，盛名骂名也自有后人评判，无需我多言。”
其实他心中的希冀并未完全消散，楚留香还抱着一丝期待。他相信原随云不会痛下杀手。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仔细听着。
楚留香有什么秘密？难道光风霁月的盗帅会和这人间地狱般的蝙蝠岛有瓜葛？
真是荒谬！
一旁一直沉默的华真真忽地开口，道：“我们已经知道一年前那条船上的真相，你将我们作弄了一年，带走了师父和楚香帅，你分明可以将我们轻而易举地置于死地，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你的目的是什么？”
华真真极少这样主动开口，众人都吓了一跳。她目色如炬，犹如暗夜里的火把。这一路以来，她大都是沉默的，好似风一吹便会散去的花，可谁又知道，这花柳一样的血肉身里，长着华山冻雪也催不折的傲骨。
她盯着原随云，并无惧色，右手已抚上腰间佩剑。
“很好。”原随云点点头。
他笑道：“在这岛上杀死你们于我而言不过瞬息之间，可就这样除掉你们岂非太过无趣？更何况，还有人不希望你们死。”
楚留香的心微微沉下去一点，这个“人”是谁无需多舌。曾经他耳上的坠子，脚踝上的铃铛，手上的镯子，连同那个刚刚足月的孩子，无不是蝙蝠公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都是屈辱的痕迹。楚留香也从未心甘情愿地臣服过。
其实这计划并非没有破绽，甚至于当张三接到楚留香秘密留下的消息时，也是心惊肉跳，毕竟要对付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半点闪失就足以输得一败涂地。
可彼时的楚留香却无比坚定，坚毅道：“这计划绝非天衣无缝，可他那样自视甚高的家伙，必然会中计。”
若是一年前在那条通往蝙蝠岛的船上，楚留香尚不敢如此断言，但经此一番春秋冬夏，他太明白原随云是如何傲慢，如何绝情，如何狡诈。只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
楚留香的心再一次颤抖起来，他想起阁楼里传来的哭泣声，那时他还不知道高亚男正在师父与同伴之间两难，他道：“枯梅大师陷害华姑娘，意欲让高亚男除掉她，想必也是你的手笔。”
高亚男愣愣看着怀里枯梅大师遗留的宝剑，她的哭声原本已经停止，此刻又“扑通”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那哭声让楚留香想起蝙蝠岛里那些可怖的哭声，那些“蝙蝠”恐怕到死也不能这样放声哭泣一回。
他又猛然想起那个孩子，那个被原随云抱走后哭得十分响亮的孩子。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力气，也要像高亚男一样跪下去。
然而旁人自是联想不到这一层，现在他身边的人除了胡铁花，或许还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胡铁花见楚留香如此，不免想起找到他时那场景是多么叫他心惊肉跳，他简直不敢相信，往日里潇洒的江湖公子，竟然也会被一把小小的锁困于高阁。他又想起金灵芝，虽然他还是不能理解金灵芝究竟为何会为原随云舍命到如此地步，可他自然不会去怨金灵芝。
金灵芝正木然地瘫坐在一旁的地上，华贵的衣裙上沾满了血和尘土，正捂着嘴流泪，没有一点声音。
此情此景，他更是恨原随云恨得不行，忍不住啐道：“呸！少和他废话，这是个该下地狱的畜牲，咱们今日就叫他偿命！”
原随云静静听着控诉，却还是很有风度的开口：“我自是罪大恶极，依照诸位的意思，看来我今日非死不可，也必死无疑了。”
“不。”
说出这个字的竟然是楚留香。
他整张脸都那么苍白，眉宇中却有一股浩然正气与他自己也道不明的一点温柔。
“事已至此，香帅还舍不得我死么？”
原随云看上去惬意极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相当受用的话，连原本有些狂傲的神态都收敛几分。
楚留香居然舍不得他去死么？堂堂盗帅居然不希望十恶不赦的蝙蝠公子去死。原随云忽然觉得相当快意。
是啊，当楚留香默许他那个吻时，他就清楚的知道：楚留香落败了。
但楚留香接下来的话又昭示着他从未屈身于黑暗的一方，他道：“人总有犯错的时候，有的人执迷不悟，有的人回头是岸，倘若你肯……”
可他话音未落，原随云便冷冷打断道：“该回头到我身边来的难道不是你？”
大风撩起原随云青白相间的衣袍，像极了他脚下翻腾的海浪。
“若说我是罪该万死的囚徒，你又好的到哪去？”原随云发出低沉的笑声，“你的心不也如我的一样冷硬？他们来找你时，你难道没有想过以后？”
楚留香眼眶一酸，只觉原随云再多说一句话便要落下泪来，他的心怎么会是又冷又硬的？原随云未尝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倘若要两袖干净，便是彻底抹杀了他们之间育有一子的事实，可他身上落下的骨肉，他怎会没有感情？
他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不是原随云在他身体里留下的余毒，这是他作为人的感情。
可他的意志还不允许他落泪。
楚留香拂下胡铁花的手，望着原随云，竟缓缓上前几步。
腹部伤口的阵痛让他每一步都有如刀山火海，许是崩裂了。楚留香压下苦楚，汗珠有冒上额角的趋势，他忍痛道：“我从不希望这世间有流血的惨剧，就算是你，我也不忍亲眼看着你去死，可有一件事你确实说的不错，你的罪孽早已把你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过，”楚留香目光微动，“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原随云的笑意散去，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我知晓你的本事，所以我绝不信她已经死了。”
“你又怎知，我不会这样做？”
楚留香还是定定望着他，原随云的脸上却又愉悦起来。
在场的人里除了他二人，恐怕也只有胡铁花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金灵芝和高亚男还在哭泣，华真真随时预备着原随云出手。胡铁花气上心头，骂道：“放屁！你说的字我们一个也不信！”
可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他亲眼看着丁枫抱着襁褓被倒下的横梁拦在里面，张三放得火从栈道一路蔓延，早把里面烧成老君的丹炉，别说孩子，恐怕丁枫也下了黄泉。
原随云淡淡道：“你不必相信，我也用不着你相信。”
胡铁花只觉满嘴发苦，心中轰然一声，像是也有什么东西坍塌一般。
可楚留香不信，他道：“我知道你不会，你给她取了名字。”
此话一出，原随云便沉默了。
也不知是他惊讶于楚留香竟还记得他提过的事，还是警惕于楚留香现在仍在洞察他的内心。
原随云冷哼一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想听什么，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恐怕你也永远不会听到了。我依然是我，而你们马上就要和这蝙蝠岛一起毁灭。”
他笑了笑，一挥手。
他身后三丈外一块巨大的礁石后，立刻就有一条船出来。
摇船的几个彪形大汉哼哧哼哧地使劲，那船便如离弦之箭，原随云手一落，船的动静就戛然而止。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原随云说得是事实。等他回到无争山庄，他仍是养尊处优受人敬仰的无争山庄少庄主，而江湖中也不会有人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留香沉吟道：“你一个人走？”
原随云笑道：“你不必再试探我，我是否一个人都与阁下无关了。只是，倘若能让我带走金灵芝与高姑娘，你们也不算是全军覆没。不过，就算你们反对，我也不在乎。”
华真真正欲拔剑冲在高亚男身前，还不及她动身，金灵芝忽然跳起来大叫：“带我走！带走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胡铁花瞪大了眼睛。
哪怕此时此刻，他还是不愿相信金灵芝竟然是心甘情愿为原随云卖命。莫非真是“真心如星，爱欲如火”？
金灵芝已朝原随云冲过去，没有人阻拦她，除了胡铁花，甚至都没有人看她。
她的伤也不轻，踉踉跄跄地奔去，仿佛已用尽了身体里的每一分潜力。她跌跌撞撞得扑进原随云怀里。
原随云又露出了微笑，道：“楚香帅，其实……”
可不待他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楚留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他几乎忘却了身上的伤口正在崩裂，不管不顾地朝原随云的方向冲过去。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原随云不会放任那个生命消逝。
可原随云要说的真的是这个吗？
生死攸关，楚留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心系原随云，还是只想听到真相。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只看到原随云与金灵芝紧紧拥抱在一起，从几丈高的礁石上跌下去。
海浪的白沫翻滚间得了新装，鲜艳得像染了少女的胭脂。
【预警，慎入】
·非ABO生子设（一个非常BUG的剧情）
·原著风，但文笔不敢保证
·是女儿
·这一篇接蝙蝠岛小说结尾，只作为引入正文的引子，后续一些剧情和原著也有出入
这里的剧情是原楚二人已有一子，楚留香在被囚禁于蝙蝠岛的过程中有了这个孩子，但随着蝙蝠岛的覆灭，那个孩子也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是原随云放弃了她还是秘密带走了她。
关于这个脑洞，去年就有了，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落实，这次终于鼓起勇气决定试试看。我也知道这样的设定应该很雷，写出来的目的与其说为了原楚倒不如说满足自己的私心。
每个人物我都会尽量把我自己的理解融入进去。但文笔拙劣，也不知道写出来会不会是一个笑话。这大概是一个悲剧，而且有很多很多BUG的地方。
最后——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愿快乐，不止今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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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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