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陷的眼皮，苍白的面孔，深蓝色的衣服。
这就是被捞上来的三个死人。
他们被并排摆放在甲板上，手脚都被连成串捆绑在一起，每人脸上都蒙着一块深蓝色的布，只露出眼睛的部位，可眼皮子底下似乎空荡荡的，凹进去一个浅浅的窝。
公孙九一压低眉眼，道：“怎么回事，这些人从哪来？”
一边的一个汉子道：“回船主的话，他们从东边漂来，捞上来的时候手脚就被绑在一起。”
甲板上站了许多人，除了楚留香他们这样本不该在船上出现的“外客”，就是公孙九一和他船上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比寻常水手多了一些不同。即使是三具尸体摆在眼前，也没有一人惊呼或后退，他们全都站在两边，只等公孙九一发话。
这训练有素的阵势，倒不像是一般大船上的水手，他们看上去像是已对这种可怖的事见怪不怪了。
黄云芝已经害怕地躲在高亚男背后。
张三摸了摸胸脯，道：“还好这回我没下去捕鱼，否则就该轮到我捕到这些死人。”
胡铁花笑道：“你连‘人鱼’都能一网打尽，还怕这三个死人？”
张三道：“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像‘人鱼’一样突然跳起来杀人？”
胡铁花的脸色一下很难看，他不仅想起了那死而复生的人鱼，还想起了枯梅大师与人鱼一同倒在血泊中的血腥场面，高亚男的哭声穿透耳膜，旧事瞬间历历在目。
他认真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公孙九一背后的“红脸”先一步上前，蹲下来扯掉他们脸上的蒙面，手再一摸，回头道：“师父，他们少说也死去两天了。”
公孙九一也缓缓蹲下来，先是摸了摸尸体的四肢，又解开其中一个的衣服，但这一解开，便让在场的人忍不住睁大眼睛。
只见这第一个被解开衣服的人身上，胸口处赫然是一个五指分明的红掌印，它的颜色已经因为尸体血液的凝固而变得黯淡。
他又拨开这人眼皮，底下居然空空如也，只有两个窟窿。
边上的男人们没人说话，但他们的眼睛都直直盯着地上的三具尸体。
公孙九一道：“看来这三个人非但没有献上自己的贡品，还惹得别人不高兴。”
他又把脸抬起来，对两边的人道：“诸位已经看见了，这就是上岛之后可能会面对的结果，如果现在有人反悔，我还可以派一只快船送你们回去。”
丁磊笑道：“老先生不关心这尸体从何而来，反关心起我们，实在多虑了。”
高亚男扫了一眼丁磊，犀利道：“是啊，说不定凶手就在船上。”
丁磊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楚留香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十四年前枯梅大师的惨状，而罪魁祸首正是救他们于危难之际的蝙蝠公子。
他抢口道：“公孙先生还会验尸？”
公孙九一又去解开剩下两具尸体的衣服，道：“只要阁下也多多被人追杀几次，判断这样的事也会很容易。”
不出所料，剩下的两具尸体身上，同样都在胸口处有一个红掌印，而他们的眼睛都已不知去向。
楚留香也蹲下来，看着三个红掌印，道：“先生方才验尸的手法，可一点不像一个常被人追杀的人。”
公孙九一已经开始解尸体的裤子，道：“那你说像什么？”
楚留香道：“像长年与官府打交道的人，而且这交道很深。”
公孙九一手中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在忽然放大的眼眶里显得格外骇人，他缓缓出了一口气，很快又镇定道：“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楚留香笑道：“很简单，你动作熟练，有条不紊，那位小兄弟仅仅上手摸了几下便判断出这三人死了至少有两天，徒弟都这么厉害，更不用说师父，而除了官府，没有用地方会研究得这么仔细。”
那个红脸的年轻人忍不住多看了楚留香几眼。
公孙九一的目光在楚留香脸上停留片刻，道：“阁下若想安稳无恙地登上风雷岛，还需切记‘祸从口出’这几个字。”
“哦？”楚留香笑起来，“我猜错了不成？”
公孙九一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都不重要，但这船上的人我们都不知底细，要是阁下的话被什么有心人听去，不免惹来麻烦。”
楚留香道：“看来你既不喜欢出卖朋友，也很讨厌做官。”
公孙九一道：“官场没有干净的东西。我要是喜欢，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三具尸体的裤子都已经解开，高亚男还是目不斜视地观察他们，黄云芝的脸却已经羞红，再不肯从高亚男背后探出头来。
公孙九一又将自己的手放在尸体胸口的红掌印上比划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来，道：“杀他们的是个男人。”
胡铁花称奇道：“你连他们怎么死的都不清楚，现在就已经知道杀他们的是个男人？”
公孙九一冷笑道：“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内力深厚的男人。不信，你也可以拿自己的手掌去比一比，女人的手是没有这么大的。”
胡铁花当然不会去比，没有人想跟一具尸体有太多接触。他悄悄对站起来的楚留香道：“这人还真是奇怪，对死人这么了解。”
楚留香却又蹲下去，真的伸手去比。
他笑道：“公孙先生说得不错，的确是个男人，而且他一定掌握着某种绝学武功。”
张三突然道：“这三个人都是东瀛人。”
胡铁花瞅着张三，道：“这巴掌印我也看得出来，要是没有深厚的内力，是打不成这样的，但你几时又背着我研究了死人，一眼就知道是东瀛的？”
楚留香也看向他。
张三的眉头深深锁起来，嘴角也向下耷拉，眼睛往这三具尸体上来回扫。
他像是想起了非常不好的回忆，闷气道：“你看他们身上的裆布，只有这帮狗东西才会用这么长的布裹身体，也只有他们喜欢在上衣里缝这么多口袋。这海上的事不说全部，十件里少说七八件都是我听过的，这帮倭寇最讨人嫌。”
他眼里的火快把这三具尸体都烧出一个窟窿，又继续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一窝蜂涌进咱们这来，尽干些龌龊勾当，前不久我又听说，有东瀛人想盗取中原武林的宝物，又在海上兴风作浪，所以现在我最恨这帮畜牲。”
边说他还边往这三人身上啐了一口。
楚留香的心思一时却不在这些人的身份上，他更在意这三具尸体上被挖去的眼睛。
喜欢取人眼睛的人，他只想得到一个。
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他原随云还活着，同时也告诉他，蝙蝠公子依旧是蝙蝠公子，不会悔改也不会回头。
“这三人身上的手印既然是内力深厚之人留下，不知楚香帅有没有头绪？”
原本一直沉默的云无心忽然开口问他。
她的眼睛被蒙住，自然也看不见这尸体是什么样子。但看不出她有半分恐惧，还十分平静，不仅没有后退，还站在丁磊前面。
楚留香这次没有怀疑自己的直觉，云无心此时的询问更像是逼问，都在逼迫他说出那个名字。
男人的红手印……
他心头一紧，又看了一眼尸体上的掌印。
这是前往风雷岛的路线，风雷岛，蝙蝠岛……
不会错的，应当不会错的。
这是失传已久的朱砂掌！
楚留香又猛然看向云无心，难以置信道：“你……”
云无心却勾起一抹笑，道：“楚香帅在怀疑我么？”
楚留香倒吸一口冷气，许久才开口道：“不，不是你。”
云无心笑道：“如果是我，楚香帅想怎么办？要不要将我移交官府，或是上表朝廷？”
楚留香眼里的光像是坠入大海的流星，已找不到了，但他眼中的大海却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汹涌之情。
有什么东西正在敲击他的意志，当眼里的汹涌褪去，他心中的海浪又翻滚起来。
楚留香看着她，坚定道：“你不会。”
“我相信你不会，”他定定看着云无心，眉宇多了一股平和，“人只要感受过一回心脏跳动是多么神奇的事，就不会那么轻易剥夺别人的生命。”
云无心的脸色一变，有点笑不出来。
楚留香却笑道：“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想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他看见，云无心似乎松懈了，像春日将来，山顶落下几片白雪那样。这句话想必动摇了她某个想法。
“现在还不是猜谁是凶手的时候，”公孙九一袖袍一挥，背过身去，“一定是他们想去风雷岛换取武林秘籍，但又拿不出好货，所以被风雷岛上的人杀了再抛尸到海上。”
胡铁花道：“你果然很了解风雷岛，还说没有去过。”
公孙九一冷哼道：“我犯不着欺骗你们，我也说过，这风雷岛是个地狱。”
丁磊一直注意着云无心的表情，他嗤笑一声，试图拉回云无心的思绪，道：“没有去过见过，又怎么好说那是个地狱？说不定是天上人间。”
公孙九一一时不再说话，神色却凝重起来。良久，他缓缓道：“什么天上人间，那是人间炼狱。从前有一个炼狱，如今又有，真真是苍天不仁。”
他旁边红脸的年轻人担忧道；“师父，您不要太过伤心，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公孙九一却对他摆摆手，仰天叹道：“从前我师父在炼狱丧命，如今我也要深入炼狱，看来老天也有错勘贤愚枉做天的时候。”
楚留香警觉道：“公孙先生的师父难道是在——”
公孙九一点点头，痛心疾首道：“我师父已经永远留在了蝙蝠岛。”
蝙蝠岛？！
竟然是蝙蝠岛！
高亚男抱着剑匣险些站不稳，她震惊道：“难道老前辈的师父是——”
公孙九一忽然一抬手，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他缓缓道：“斯人已逝，我伤心也是无用，我只是希望这世上能少一些这样的惨剧发生。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廷。”
边上几个大汉忽然都看向公孙九一，红脸的年轻人也小声说了句“师父”。
公孙九一却还是自顾自说道：“若是老天有眼，就不该让这些地方存在，要是天下太平，这些地方也本就不会存在。”
他一字一字说得肺腑发痛，却又无可奈何。
楚留香蓦然想起那封信上的话：
天不仁，以乱君祸正道；地不厚，生水火苦万民。
还好原总会三十三种武功，不至于想不出怎么写，其实有提到飞天大老鼠，但真的太少了…
又翻了一下原著，再次感叹古龙怎么这么会写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今天也要开心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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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海上浮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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