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一将信前一推，好方便其他人都看得清楚。
虽然隔着几步距离，但高亚男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同样是仿照枯梅大师的字迹而写出来的信。
她按下心中疑虑，道：“请问老前辈怎么会有这封信？”
公孙九一淡淡道：“这可不是一般的信，但它从何而来，容我不能告知。”
楚留香留神起来，胡铁花也打起精神看向公孙九一。
船上很安静，一时间除了风声、浪声、鸟叫声，竟然听不到其他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封信上。
公孙九一轻笑一声，并着两指重重敲了敲信纸，眼睛将每个人的脸都扫了一遍，道：“这乃是一封造反信。”
这句话像是寂静幽谷里忽然敲响的古老钟声，震彻云霄，却再无下文，只有来回激荡的回音空谷传响，经久不绝。
丁磊第一个打破沉默的局面，睥睨着公孙九一，笑道：“区区一封信，就说有人要造反，老先生何至于这么受惊？”
公孙九一瞥了他一眼，轻蔑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这信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是玉玺上才刻得，不是造反又是什么？”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公孙先生是为了‘造反’一事而来？”
张三也看向他，惊道：“你是朝廷的人？！”
公孙九一大笑起来，粗糙的大手抚上自己左边的脸，道：“要是朝廷肯收留我这丧家野犬，我也不介意屈身为它效力。”
胡铁花宽慰道：“我看你这家业也不小，能买下这么一艘大船，不说为别人办事，别人肯为你办事还来不及呢。”
公孙九一沉默片刻，凄然道：“没了师父，空有这一艘船也是四处漂泊，难道还算不得一条丧家野犬？”
高亚男动容道：“老前辈的师父难道……”
公孙九一沉痛地点了点头，随后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早就把师父当做我的亲生父亲，他教我读书识字，传授我一身武艺，可惜他英灵归天，我岂不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高亚男的神情禁不住黯淡下来，将怀中的剑匣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再次抱住枯梅大师。
云无心忽然笑道：“我没有这封信，但却听人说起过，这风雷岛上有神灵降世，只要虔诚参拜，便能得偿一切心愿，这样好的地方，又怎么算造反？”
她嘴上说着话，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将脸转向对话的人，浅浅的笑像是冬月里的梅花，虽美却冷。
黄云芝也连忙接口道：“对呀，我也没有这封信，可我也听我家人说过，风雷岛上的确有一位无所不能的风雷神，只要虔心供奉，就能换取想要的一切，所以我才带上我的珍珠想求治我父亲瘫痪的药。”
张三恍然大悟地看着她，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了一颗珍珠恨不得提剑杀人，似乎也能理解一二。
胡铁花偷偷在桌子下用腿碰了碰楚留香，悄声道：“这一听就是有人装神弄鬼，怎么还有人信呢？”
楚留香故作无知，笑道：“是么？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现在我倒希望这些神神鬼鬼是存在的了’，还说……”
胡铁花急得往他脚上踩了两下，道:“闭嘴，闭嘴，我那是情难自禁，怎么能一样？”
公孙九一看向坐在离他最远处的云无心，道：“姑娘年纪轻轻，应还未满桃李之年，听信这样的流言也不奇怪。”
丁磊有些骄傲，道：“我家主人年纪虽轻，可见识过的世面，恐怕比在座诸位加起来的还要多。”
胡铁花默不作声地白了他一眼。
公孙九一又道：“要上岛就要有贡品，我听闻这贡品在被送到‘风雷神’面前时，一律不许被人看见，否则心愿就永远不会实现。”
他说这话的速度极慢，眼睛却一直盯着楚留香。
楚留香自然领会他的意思，道：“兄台是看在下两手空空，怕上不了岛么？”
公孙九一笑道：“我并非担心阁下，而是担心阁下的两位朋友。”
胡铁花皱眉道：“莫非你看我们长得寒酸，觉得我们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张三也附和道：“我们虽然没有钱，却有的是本事。”
公孙九一道：“我自然信得过二位的本事，毕竟能去风雷岛的，应当不会是无名之辈，只是——”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道：“这世上将朋友当做贡品去祭天神的，也不少。”
胡铁花登时站起来，不快道：“你什么意思？”
公孙九一摸了摸下巴上的短胡，笑道：“仁兄何必气急？只是我看这位公子面如冠玉，谈吐也得体，颇有藏锋守拙的气度，不似二位落拓不羁，唯恐是个狐狸心肠，故而担心，想提醒两句。”
“毕竟有太多聪明人总以为自己无所不会，”公孙九一的脸色又沉下来，“但不论是聪明人还是笨蛋，上了风雷岛，不留下些什么，就永远也离不开那里。”
楚留香笑道：“先生不必担心，我的这两位朋友已见了光，就算送上去，恐怕还要原封不动地退还回来。”
胡铁花这才坐下，道：“你这老臭虫，看来我也得思量思量你能值当几两钱了。”
张三想起什么，指着黄云芝笑道：“你的珍珠见了光，岂不是用不了了？”
黄云芝本就面有忧色，被他一说更是紧张，道：“管你什么事？这风雷神要真是这么厉害，那我也认了，我好歹还有一颗珍珠，不像你，连个鱼眼都没有！”
张三拍手道：“你要是想看鱼眼，我现在就能下去捞，你要多少有多少，就当给你开个眼界。”
黄云芝气道：“谁要你的鱼眼？你的鱼眼难道比得过珍珠，能治我父亲的病？”
张三还没回应，云无心却忽然道：“我听说有一种药，似乎能够医治……”
她一听到黄云芝提起“父亲”，神态就不自觉放软，可惜她话未说完，丁磊就急急半跪在她身旁，道：“主人！”
他这一句声音大了点，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丁磊忙又变回温和的模样，道：“主人，那都是编着哄人的玩意儿，怎么能信呢？”
云无心的嘴唇动了动，有什么话就要呼之欲出，丁磊又道：“真有这样好的东西，早被那帮权势滔天的人收走，还会让我们知道？”
他神态言语间夹杂几分忙乱急切，像是刻意打断云无心的话。
云无心怔愣须顷，才“嗯”了一声。
楚留香的目光越过他们之间相隔的几人，无声地注视着那双被白绫缚住的眼睛。
奉上的贡品不许见光？
他好像猜到云无心为什么要蒙上自己的眼睛。
兴许她的眼睛根本就不是蝙蝠那样的眼睛。
他忽觉又悲又喜，悲的是无须多想也知道云无心必然和这风雷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也不会如此直白地邀请他们同去，她会不会去过？还是说，其实她就是……
喜的是她的眼睛可能并不是他一开始猜测的那样，说不定她有一双极好极好的眼睛。
那她究竟和风雷岛是什么关系？这座所谓的“仙岛”，到底是不是蝙蝠公子打造得第二个地狱？
云无心要献上的，是自己的眼睛？
楚留香有太多问题想知道。
可不待他好好思考，一声通报就打断了他。
一个大汉冲进来道：“不好了，有尸体！”
此话一出，在座俱惊。
公孙九一背后红脸的年轻人道：“有就有，慌什么，没看见师父正在会客？”
那大汉听了，赶紧恭敬道：“船主，刚才我们打捞上来三具尸体，现在都放在甲板上……”
公孙九一冷静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那大汉便小心退出去。
公孙九一起身道：“看来已经有人在风雷岛上留下自己的性命。”
楚留香道：“公孙先生如此波澜不惊又这么肯定，莫非已经去过风雷岛？”
公孙九一骤然严肃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这种肮脏污秽之地，我一生都不愿意踏足。”
楚留香道：“先生如此厌恶，又为何要到那里去？”
公孙九一冷哼道：“我本以为按阁下的实力，不用说应该也知道，我自然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楚留香笑道：“这话人人都可以说，我要卖朋友赚些银子，不也是‘不得不去’的理由？”
公孙九一盯着他的脸，冷冷道：“这样的玩笑话，阁下以后还是少说为好。”
楚留香迎上他锐利的目光，道：“看来公孙先生很讨厌卖朋友。”
公孙九一冷哼道：“我这人生平没什么喜好，却有一件最厌恶的事，就是出卖朋友。”
他说话时脸上没什么大的表情，左边那半张烂脸却因他嘴巴的开合而微微抖动，扭曲的肉块挂在他脸上，显得更为可怖。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他走得又快又急，背后带起一阵风。那个红脸的年轻人也快步跟了出去。
胡铁花不满道：“这人真是奇怪，你好好问他一句，他却给你扯些没名堂的话出来，还有他前头的话，分明就是说你聪明，说我和张三是笨蛋！真是个‘老古怪’。”
张三截口道：“打住，你要做笨蛋别拉上我。”
楚留香平淡道：“你说他古怪，我却觉得此人很值得深交。”
胡铁花道：“要是和这种人交朋友，我这辈子都不会请他喝一口酒。”
楚留香笑道：“你若是和一个‘不会出卖朋友’的人做朋友，不用你请，他自己就会来请你。”
胡铁花道：“看来，你打定主意要和他做朋友了。”
楚留香道：“你不该开心？有了他我就不会卖掉你了。”
胡铁花往他背上来了一巴掌。
张三道：“不过这人脾气是有点奇怪，没上船时，他说要好好感谢你，上了船，却又怀疑你要出卖兄弟。”
“楚香帅。”一个声音响起。
楚留香一抬头，是云无心。他们三人都吓了一跳，连脚步声都没听到，她人已到跟前来了。
楚留香一下挺起背。
云无心淡淡一笑，道：“这样不多见的事，香帅不想去看看么？”
楚留香认真看着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无心好像勘破他的心思，道：“不过以楚香帅的见闻，海上捞起死人这种事，应该也不足为奇。”
胡铁花抿了抿嘴，道：“这么凶险的场面，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去为好。”
云无心笑道：“吓人的故事听多了，不亲身一历，又怎么知道有多凶险？”
不等他们回答，云无心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楚留香特意听了听她的脚步声，眉心一跳。
张三推了推他，嬉笑道：“我的天爷，难不成这死人没把她吓住，反把你吓住了？”
高亚男也来到他们前面，怀里还是抱着剑匣，自从被丁磊抢过一次以后，她到哪都不肯松开这东西了。
她道：“你们不觉得这件事似曾相识？”
楚留香与她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
胡铁花又不高兴道：“你们又打哑谜，说个大白话就这么困难？”
楚留香笑道：“我一说，你不免又要叫起来。”
胡铁花笃定道：“我又不是胆小鬼，还能被这死人吓唬住？”
楚留香道：“既如此，我就告诉你，你还记不记得十四年前，我们蝙蝠公子的船上看到的‘死人鱼’？”
胡铁花果然叫出声来。
他马上追问道：“可是，这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已经未卜先知，知道这回的死人也是‘人鱼’？”
楚留香起身道：“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惴惴不安。”
他吞下后半截话：仿佛这只是撕开风雷岛面目的小小序曲。
下一章会出现一点跟原总有关的内容，但非常非常少也非常非常隐晦（？可能一两句话）
这里有提到云无心对公孙九一说话时，没有像平时那样转过去面对与之对话的人，也不知道这个细节准确不准确，因为我看过的一些影视作品里，真正的盲人说话时是不会转动脑袋的，是真正靠“听”来获取信息；
而在此之前我有写过，云无心有时会把方向转向说话的人，我自己试了一下，发现我闭上眼睛和人说话，还是会下意识把脸转向对话的人，或者不自觉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我第一反应是“看”，所以会转过去找说话的人，但我又告诉自己不许睁眼，二者结合会变成这样。
这里云无心没有转向公孙九一，一方面是不屑，一方面是傲慢；关于她的性格，我也不知道自己拿捏好没有，希望没有写崩
最后——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对我文字的认可是我最大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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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海上浮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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