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终于出现了曙色。
眼前岛屿的轮廓慢慢显现。
每个人的身上都湿漉漉地滴着水，黎明前夕的狂风骤雨太大，大的楚留香以为兴许这回大家都要做海里的鱼，若是幸运，说不定还能被张三捞起来。
他们的确是幸运的。
活着就足够幸运。
胡铁花在风平浪静之后做得第一件事，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换了一身水靠，接着就站在船头，瞭望不远处那座还被雾气缭绕着的岛屿。
公孙九一清点了手下的人，虽然有人负了伤，但至少每个都在。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黄云芝落寞地坐在船舷边，自己的剑放在一旁，两只手支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初入江湖，但一来便看见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与狠毒。
华真真握着高亚男的手，轻声细语地在同她说些什么。
十四年过去，她已经从曾经那个内敛又安静的小姑娘变成了现在成熟稳重的华山掌门。
楚留香看着她高挑的背影，连脊背的线条都比他记忆中的更加流畅、锋利。
岁月在她与高亚男的脸上分别留下了不同的痕迹，华真真愈发成熟，高亚男愈发冷厉。
楚留香看着手中的两只金镯，恍惚间觉得“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他的记忆、情感分明也在随着四季流转而变化，但此时他才觉得，这一切都停留在了蝙蝠岛覆灭的那一刻。
一切本不该如此。他想。
是的，一切本不该如此，或者说，不应当是现在这样。
但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坦然面对接下来的每一步。
张三来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道：“你还在想云无心的事？”
楚留香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
张三道：“我一直都很细心，只不过我对鱼比对人要细心得多。”
“可不止有他。”另一只手拍上楚留香的肩膀。
高亚男笑道：“我们也一直很细心。”
华真真对他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蝙蝠岛上的事情，你不愿意告诉我们，肯定有你的难处，”高亚男对他一笑，“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楚留香心头一暖。
华真真笑道：“不管有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楚留香看着她们的面庞，眼前人早已不是十四年前的她们，但她们还是她们。
朋友还是朋友。
他感到难以言说的暖意，一股能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温情。
胡铁花在船头叫道：“看呀，是风雷岛！”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但那是一座与蝙蝠岛的外貌截然不同的岛屿。
朦胧青翠的远山的轮廓，碧青色的草地，岛屿边上错落有致的礁石。
几只海鸟在半空盘旋，发出悦耳的鸣叫。
仙境水连天，芳景醉人间。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之景，若说是个“世外桃源”也不为过了。
胡铁花呆呆道：“这里和蝙蝠岛简直天差地别。”
楚留香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胡铁花又道：“若是告诉我这里有看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美酒，我也是信的。”
张三道：“不仅有看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美酒，连吹不尽的大风，打不完的浪头也多的是。”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还有一辈子看不完的雷电。”
胡铁花道：“你是不是非要我见一次鬼才好受？”
张三叹道：“我们昨晚上见得‘鬼’还不够多？”
他当然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向楚留香笑了笑，道：“你说，这风雷岛会不会和蝙蝠岛一样，是个销金窟？”
楚留香不说话。
在没有弄清楚一件事之前，他从不轻易开口。
现在围绕在他脑海里不清楚的事实在太多，以至于他都不知道究竟该从哪一件事思考起比较好。
眼下这件事，显然他也弄不清楚。
胡铁花观望半天，也没瞧出个什么东西来，却又忍不住道：“也许云无心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船，等人一到，就把他们接走了。”
张三摸着下巴，道：“但他们也不见得撇下我们。”
他指指船帆上那张大大的“原”旗，道：“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预谋，不然他们何必在这船上挂一面旗？”
胡铁花看了一眼旗子，叹道：“自从上了蝙蝠岛，只要见着蝙蝠我就骂，想不到如今这旗一挂，别人一看，还以为我们都是蝙蝠呢。”
“我看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公孙九一迈着大步走来，道：“风雷岛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在这船上挂一面旗，只不过现在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想让我们进这圈套，我们不如来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忽然又恨恨道：“蝙蝠公子果然没有死。”
楚留香盯着他的脸道：“老先生如此痛恨蝙蝠公子，想必阁下的师父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绰号‘神鹰’与‘白衣神耳’的英万里老前辈，是么？”
“阁下果然聪明，”公孙九一点点头，“在下正是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雄千丈。”
他抬手招来那个红脸的年轻人，道：“这位便是在下的徒儿，洪如烈。”
想不到他居然是英万里的弟子！
楚留香心中哗然。
当初英万里不仅是第一个识破蝙蝠公子就是原随云的人，更为了追捕勾子长，深入险境，至死也不放开抓住勾子长的手。实在可敬！可赞！
谁料英万里故去已有十四年，如今没有见到他的英魂，却见到了他的徒弟。
难怪此人一提起蝙蝠岛便恨之入骨。
楚留香又打量起他来，依照英万里易容的本事，这幅相貌大概也不是雄千丈的真面目。
他忍不住抱拳道：“原来是英老前辈的弟子，久仰。”
雄千丈也抱拳道：“师父一世英名当受敬重，我一介无名小卒却不敢当，实在不敢当。昨夜我见几位具是英雄好汉，才敢放心如实相告。”
胡铁花当然也记得那位至死也不肯松开手的英雄好汉，他看雄千丈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道：“这么说，你是为了给他老人家报仇雪恨才来？”
雄千丈道：“不仅是为了给我师父报仇雪恨，也为了江山社稷，天下太平。”
胡铁花刚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雄千丈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问。
楚留香疑惑了一下，接着就看见他背后跟着走来的几个穿着水靠的男人。
他们有意无意地靠近这里，眼睛时不时瞟向雄千丈。
楚留香心中有了一点猜想。
船还在行进着，任谁也不会想到，昨晚那几乎在人脑袋上滚过去的雷电，现在竟然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风景这样好，却没有人去看，每个人的心都被那座岛牵绊着。
那会是一座怎样的岛？那是第二个蝙蝠岛么？
楚留香心中充满了这样的猜测。
“原”字旗升起，蝙蝠公子到底有没有殒命众人心中已有了七八分定论。
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这最好不要是真的。
楚留香却两难起来，曾经隐秘的心思察觉到他的动摇，隐隐有破土生根的意思。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这究竟是天上人间，还是人间地狱，很快就会分晓了。
就在船快要停到岸的时候。
楚留香发现，这周围停靠的船，也不少。放眼望去，无一不是大船。
他们到的大约已经很晚。
不过仍然有人在恭候他们。
船停稳后，一名身形窈窕的蒙面少女对他们欠身行礼，道：“贵客到此，有失远迎。”
胡铁花警惕道：“这里就是风雷岛？”
少女盈盈一笑，道：“正是。”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里不仅不像蝙蝠岛那样黑，反而一片明亮。
张三道：“来这里的人都是你们家主子请来的？”
少女摇摇头，道：“恕难从命，无可奉告。”
她又对楚留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这边请。”
一行人便跟在这少女的背后。
出人意料的是，这岛看着或许没有多大，但里面却像别有洞天。
他们踏着青石板，穿过一道长长的竹林，路的尽头有三条岔路。
少女停下来，对他们道：“诸位，神尊有令，不同人有不同路，接下来只需走自己那一条路就好。”
这三条路看上去很长，竹林遮蔽日光，越往前，便越幽深。
这一下倒让胡铁花猛然想起进蝙蝠岛时那一条长长的锁链。
他道：“我们这么多人，要怎么走？”
少女道：“男人走第一条路，女人走第二条路，‘飞禽走兽’走第三条路。”
胡铁花学着楚留香的样子搓搓鼻子，道：“你们连小猫小狗也要管，难不成他们也能漂洋过海到这来？”
张三碰碰他，道：“谁告诉你那是小猫小狗？那是当官的人。”
少女笑道：“正是。”
高亚男道：“这样也太不尊重人，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还要分出一类‘禽兽’？”
楚留香默不作声看向雄千丈，还有他背后的男人们。
这里能与朝廷扯上关系的，只有他们。
雄千丈冷笑道：“文官衣服上是禽，武官衣服上是兽，这朱红的衣裳一穿，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胡铁花也碰碰张三，道：“我承认，你小子有时候不仅比我要聪明，懂得也比我要多。”
张三得意的“啧”了一声。
雄千丈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流露不满，对楚留香他们抱拳道：“告辞。”
他真的如自己所说那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头也不回，便踏上那条路去了。
洪如烈与那几个男人也立马跟上去。
少女又道：“男人走第一条路，女人走第二条路。”
华真真、高亚男与楚留香互相看了一眼。
胡铁花担忧道：“不行，分开太危险。”
高亚男看了一眼一旁的少女，道：“雄千丈说得不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不去，就进不了风雷岛。”
“只是，”她面露一点忧色，“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来抢这把剑。”
她摸上腰后包起来的那把剑。
华真真握了握她的手，道：“师姐，有你我在，不会有事的。”
张三盯着她们背后那个黄衫少女，道：“平时见你叽叽喳喳跟鸟儿似的，怎么现在成了哑巴？你害怕了？”
黄云芝立刻鼓起腮帮子，道：“谁害怕了？我只是……只是……”
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道：“我只是觉得，云姑娘明明对我们那么好，为什么要骗我们……不是她自己说的‘四海之内皆朋友’吗？我好不容易才认识一个这么好的人，可是……可是……”
她说到委屈处，眼里一片泪光。
楚留香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女人们走了第二条路。
剩下的这一条，便是给他们的了。
少女不再引路，他们走到尽头，便能看见两山之间一道狭窄的缝隙，愈往上便愈窄，看那大小，若是胖子，只恐还要卡在那里。
最上头不知怎么卡进去一块石头，只留下最底下一点容人通过的地方。
胡铁花看了一眼就叫道：“这让人怎么过？岂不是要饿成竹竿子？”
张三比了比高矮宽窄，道：“那你先在这里饿上几天，等饿得酒也没力气喝了，再钻进来找我们，怎样？”
胡铁花道：“我要是饿上几天，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给啃了。”
楚留香笑道：“你不如先去试试，要是白白饿上一回，还得找我讨酒吃。”
胡铁花也笑道：“酒什么时候喝都无妨，我必得先捞这小子一顿烤鱼吃。”
说话间，张三已轻松从夹缝中穿过，在那边呼喊他们快些。
紧接着便是楚留香与胡铁花。
天光照得人一下睁不开眼睛。
等楚留香穿过这狭窄的通道，才看见，这外面的秀丽风光和里面简直是两个世界。
高山，高楼，连乔木都那么高大。
不远处还有依山而建的屋宇，哪怕是这么远远望上一眼，也叫人觉得威严大气。
可这些东西实在是太高大了，连日光都遮掉大半，所以也显得阴暗昏沉。
但比起这高大的建筑，还有一样东西更吸引他。
歌声，一阵像极了庙宇里山僧诵经的传唱，从远方传来。
张三与胡铁花也愣住。
他们都亲耳听到，这歌声里有一句词这样唱着：
日月声名起，风雷号令传
这里的走三条路，我想的是每条路的通过方式不一样，人有人的通过方式，“禽兽”有“禽兽”的通过方式，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好梦！祝发财！祝步步高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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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风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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