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暗道比楚留香想象中黑得多。
楚留香手中的一点明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那熠熠生辉的金冠还在散发光芒。
潮湿的石壁与凹凸不平的地面,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但比这些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不知这些路通向何方的恐惧感。
这暗道内部简直像一个迷宫,不,或者说是这座山的内部,好像被挖空一样,有许多令人分不清方向的道路。
张三将雄千丈往上掂了下,道:“这地方还真像个蝙蝠洞,但又像个大一点的老鼠洞。”
他忍不住看向楚留香,道:“你说云无心会跑到哪去?”
金冠夹在楚留香胳膊下,他一只手轻轻摸过石壁,指尖一片润。他将金冠往前一伸,还是黑的,看不见尽头的路。
他的心沉下去,道:“我也想不明白,如果她抓住了小胡、华姑娘与黄姑娘,丁枫既然在那山洞里抛价,那他们应该就被关在这附近才对。”
高亚男的情绪有点激动,喘着气道:“会不会她根本就没有抓走我师妹他们,她在骗我们?”
张三道:“就算这样,他们应该也交手过,可问题是人现在都去哪了?”
是啊。如果云无心骗了他们,亦或是她真的抓走了另外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找不到人。
高亚男又不安起来。
原先跟着进入暗道的人现在就只剩下楚留香他们。
但山洞里隐约传来的脚步和咒骂的回声,都在说其他人也没有找到出口,甚至可能遇到了比楚留香更棘手的情况。
谁知道这座大山里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陷阱?
缀在金冠上的装饰随楚留香步伐的移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张三看着金冠上的浅浅光辉,想起楚留香对那些人展示的珍珠,恍然大悟道:“难道这冠子里有黄云芝说得那种名贵的珍珠?”
楚留香点点头,道:“能在夜里发光的珍珠,大概就是她说得那一种了。”
张三不再说话,心里却莫名想起黄云芝的珍珠,她如此重视的东西,丁磊随手就给了一颗。
楚留香从上面取下来的珍珠唬住了底下那些人,而这冠子现在还在发光,他都不敢想这东西若是流落出去,得值多少钱。
没有火折子,仅靠珍珠那点光,要看见也很难。
楚留香的手还在石壁上,时不时敲一敲按一按,希望能发现什么有用的机关。
但他手上还没发现什么,脚上却先察觉不对。
这柔滑的质感,像踩到什么衣服。
楚留香立刻先想到云无心穿得那身衣服,他蹲下来,手一探,果然是件衣服。
他旋即将金冠放下,把衣服捡起来抖开,又凑近金冠看了看上面的颜色纹路。
果然是云无心穿得那件,但也只有一件。
楚留香又将金冠抱着往前几步,果然还有散落的衣物。
大袖、腰带、外袍,再往前,连她腰上的环佩都在,唯独没有那把金锁。
楚留香登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猜测。
他用金冠上的光往地上仔细照了照,还好,没有血。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转念一想,云无心的武学他们亲眼所见,那一招流云飞袖已有原随云当年的风范,一般人不可能轻易近她身。
应当不会是什么人要劫持她。楚留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他脑海中马上冒出另一个想法:会不会是云无心故意留下这些东西,好引他们去什么地方。
这倒很像她会做的事。从他们看到信开始,她就一步步把他们引到风雷岛来。
张三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楚留香攥紧手里那件绯红的大袖,道:“人一定就在前面。”
他说不出的心急起来,连走路都带起一阵风。
张三和高亚男不明白他发现了什么,只能小心地加大速度,跟在他背后。
理智告诉楚留香,这时候必然是担心朋友,更不消说那是多年的老朋友。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地担心云无心。
他唯恐那个微乎其微的猜测会变成现实。
他着急地甚至小跑起来。
可事实证明人在情绪上头时,真的很不适合多想,也不适合火急火燎地做事。
楚留香都没注意转过了几个弯,满脑子都想着“快去,快去”。
高亚男的脚步已经开始虚浮,张三也有点跟不上他了。
直到面前的路被堵死,楚留香才惊觉进了死胡同。
张三还喘着气,道:“你怎么了?”
可惜话音未落,他便觉脚下一空,毫无防备地摔下去。
楚留香素日里的反应不算差,能混到被人尊以“帅”字,他鲜少再吃这么莽撞的亏。
可这次,的确败在一个心乱上。
张三已经痛得叫起来,他还背着一个人,摔得最重。
楚留香顾不得疼,翻身爬起来,第一眼便惊喜道:“小胡!”
胡铁花被五花大绑地丢在角落里,嘴里塞了一团布。
他看见楚留香,着急地挣扎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喉咙里呜呜地叫着。
而他边上,是华真真与黄云芝,还有雄千丈手下那个年轻人洪如烈。
几个人身上都被缠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塞着布,身上的武器都被缴去。
楚留香几下拔出他们嘴里的布。
不料胡铁花第一个叫道:“快跑!”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升起。
楚留香只看见这四四方方的牢房,除了他背后那扇铁门,这里还能有什么?
他还是低估了这里的机关。
胡铁花背后那扇墙壁竟然升了起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楚香帅,小人恭候多时了。”
丁磊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眼中放着得意的光。
胡铁花的手脚还未松绑,一头撞上楚留香的腰,撞得人捂着腰连连后退。
胡铁花扯着嗓子道:“跑!快跑!”
黑洞洞的山洞深处,几枚幽绿的光点忽隐忽现,接着是猛兽扑食的低吼声。
丁磊一声口哨,与胡铁花撕心裂肺地一声“跑”重合在一起。
张三不顾地上的雄千丈,率先跳起来拽住楚留香的手臂往外狂奔。
那铁门竟也升上去了。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先前那些诡秘的东瀛人。
四条黑灰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直奔楚留香。
任由俩人的轻功再好,在这山洞里也无处施展。
那影子比人快得多,却好像故意慢他们一点。
这是四条高大魁梧的狼狗。
它们个个目眦欲裂,比寻常的狗高出一大截,几乎快到人腰那么高。
狂吠声就落在比他们慢一步的位置。
楚留香可不敢慢,张三更不敢慢。
那锋利的犬齿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脚踝咬出一个血洞,在连皮带肉地吞下。
出口,出口。
两个人心里都疯狂念着这两个字。
张三的轻功不比楚留香好,这时二人之间差距竟也没那么大了;张三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在地上比水里快。
忽然间,楚留香听到越来越近的海浪声。
那四条狼狗的吠声凶残令人胆寒,仿佛初降人世便带来大火的祸斗。
整整四条祸斗。
突然,一道刺目的光划开他们眼前的黑暗。
是出口!
张三顿时就想喘口气,但野兽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旧咆哮着。
他们竟然已经翻下那座山。
一路奔至海边,张三与楚留香都觉得心脏都跳出来,喉咙火烧似的难受。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但原本停靠在岛屿周围的船,一条也没有了。
海浪一遍遍冲洗礁石,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四条凶悍的狼狗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但凡动一下便龇牙咧嘴好像立刻就要扑咬上来。
吸进去的气息刀子似的割得楚留香喉咙难受。
他们手无寸铁,这四头畜牲看架势便知是专经人训练过的。为首的那一头正对着楚留香,浑身乌黑,个头也比其他的大上一圈。
楚留香已做好被这几头畜牲咬上几口的准备,不料又是一声口哨声。
四头凶兽得了口令,立刻弃他们往不远处的树林而去。
张三的腿早已软得没有力气,连话也说不出,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胸口,气喘吁吁道:“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天都亮了。”
“他们这次就是放头老虎,我也不跑了。”张三躺在地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
楚留香也觉脚下一软,就要跌坐下去。
可树林处传来的呜呜声又让他再度警惕起来。
张三嘴上说着“放老虎也不跑”之类的话,身体却老老实实地又坐起来,也吞着口水看那边。
白衣黑发,熟悉的身影走进他的视线。
楚留香顿觉心中有根紧绷的弦放下,但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他们之间还没有结束。
云无心身边围着那四头狼狗,为首的那头贴在她的右侧。
楚留香怔怔看着她,只觉一晃眼,她已经要走近了。
云无心站他们不远处,没有戴面具,也没有蒙上眼睛,连头发都还是昨夜散开时那样,唯有胸前那把金锁没有换掉。
她身边四头狼狗都已对着楚留香低吼起来。
她好像在等楚留香说什么,一直静静注视着他。
楚留香也将目光凝注在她脸上。
她不加遮掩的容颜,更像原随云,或说,这就是一张年轻很多的原随云的脸,虽是女子,眉目五官,线条却很锋利。
最终,还是云无心先淡淡笑道:“楚香帅,见到你的朋友们,感觉如何?”
冷冷的海风吹得楚留香一阵发冷,他叹了口气,道:“你将那些达官显贵的秘密搜集起来,要的也不是钱财,而是权利,对么?”
他的声色染上悲凄。
蝙蝠岛如是,风雷岛亦如是。
云无心面不改色,道:“你说得对,但也没有全对。”
楚留香的眼睛在她脸上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容貌,虽然是两个人,但做出来的事却如出一辙。
他望着云无心,一时无限哀伤,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才害她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这孩子本来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楚留香叹道:“‘造反’只是噱头,你的最终目的,是把我引来。”
云无心还是微笑着,道:“事已至此,楚香帅还觉得我不是‘反贼’?”
楚留香缓缓道:“我没有证据,也不会妄下定论,就算朝廷要缉拿你,你也可以为自己辩驳。”
云无心浅浅一笑,与被高亚男质问时一样淡然,道:“我说过,我何必?”
她笑得虽然淡漠,却有一种逼人的傲气。
风越来越大,乌云积聚。
楚留香忽然长长的哀叹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洞穿他的身体,道:“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
云无心道:“但说无妨。”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云无心原本抚摸那头大黑狼狗的手忽如枯枝一般僵,她的目光又扎向楚留香的手腕,一字一字道:“你是我什么人,就敢这样问我?”
她的字几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自己痛得像被剜掉伤疤,所以也要楚留香疼一疼。
“我只知道我的父亲。”
她的眼睛瞪在楚留香脸上。
幸好风声够大,海浪声也够大,盖住了楚留香心中某处的坍塌声,即使那个地方早就一片废墟,但相隔十四年的余震,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孩子被原随云抱走的那一刻。
他挣扎到最后,却于事无补。
张三拍拍身上的沙子,站起来,道:“你还不了解当年的事,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初自己一把火,烧得蝙蝠岛变成火焰山,若是早点让他知道丁枫抱着孩子还在里面,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去点火的。
张三斟酌道:“我们从未做过对不起原随云的事,但他却想要我们的命!胡铁花还是我们几个里第一个不因为他是瞎子……”
“住口!”
云无心忽然瞪着他,手朝张三一指,四头狼犬眨眼间就把张三扑到在地。
她脚步轻移,刹那间已经到张三身边。
四头狼犬没有下死口,只咬住张三的衣服,但那架势却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云无心一脚重重踩在他胸口上,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对着张三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挖出你的眼睛!”
张三不知哪个字触了她的不快,被四头狼犬围着,动弹一下就要被扑咬,他早把嘴巴闭得死死的。
楚留香也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刚想劝解她放开张三,就是让自己被咬一口让她泄恨也无妨。
云无心却忽然又抬头对楚留香怒道:“你宁愿和这群人为伍也不愿意回到父亲身边?!”
她的情绪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品貌家世,文韬武略,父亲哪一点不比他们强?楚留香,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天空滚过惊雷,豆大的雨点掉下来。
似乎连上苍也在诘问楚留香。
可楚留香也回答不了。
雨水没有浇灭云无心含着怒火的眼神,也淹没了楚留香的答案。
他动了动嘴,却像被掐住脖颈,痛却难言。
他们就这样对峙良久。
云无心的傲慢和愤怒被雨水打湿,仿佛逼问楚留香的锐意也被雨打风吹去,她松开踩住张三的脚。
她神色麻木,没来由的笑了一下,道:“我问你又有什么用,说到底——你该恨我才对!”
云无心撇下他们,几步跃到一块高高的礁石上,一声口哨,四头猛兽又立刻奔到她身边。
楚留香早觉自己在这博弈中输得一败涂地,动容道:“我从未恨过你,这十四年,我只盼你过得好。”
不管在哪个世界,都只盼着你好。
云无心站得笔直,如山间孤松,冷声道:“楚留香,你想通了,我就可以回答你那个问题。”
她的目光转向天际,天际,一艘大船正迎着风浪而来。
“想见你的人并不止有我。”
泠泠琴音在疾风骤雨中化作一只悠然飞翔的青鸟,不疾不徐地穿过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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