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雨骤碧潮起,故人琴,几时休?星移斗转二七载,一寸柔,千缕愁。
闻君受召赴玉楼,魂黯然,杯中酒,应念我欲说还休。
铜镜尘满新来瘦,别离恨,两心忧;今日却见水云处,朱颜在,清音旧。
———
往事如潮,爱恨又起。
琴声无绝,覆水难收。
雨越来越大。江船越来越近。
楚留香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再也翻不得身,躯壳鲤似乎灌满泥水,挪动半步也不可能。
张三也目瞪口呆地爬起来,任由雨水打在睫毛上,仍不肯眨一下眼睛。
琴声还在继续——
是他么?
但除了他,也不可能是别人。
高高飘扬的蓝底黑边的“原”字旗,如同铁烙深深烫进楚留香的眼睛,刺痛得他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去看。即使他闭上眼睛,他的心也逼着他睁开。
十四年,这是浩瀚宇宙微不足道的弹指一挥间;但这也是白驹过隙的人生百年里的十分之一。
十四年,楚留香已将生命的十分之一还要再多一点的时间交付出去。
而这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就是蔓延到耻骨的伤疤。
此刻,这琴声要将他的魂灵都要穿透。
忽然增大的琴声暗化作一道道无形的音波,风声有变。
楚留香运作起内功要抵住这蕴藏在琴声的内力,张三已被振飞出去。
一旁礁石上的云无心不见踪影,她身边四头狼狗也不知所踪。
“楚香帅,别来无恙?”
比琴声更让人难以抵挡的是琴声的主人。
楚留香的心肺都像被开了一个洞,边沿的裂痕逐渐扩散,直到他每一寸骨头都长满细细的裂纹,最后彻底粉身碎骨。
一道更强悍的音波倏然震乱楚留香聚起的内力。
但离开地面的那一刻,楚留香并不感到疼,而是无尽的空虚。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感到顷刻间另一道鼻息轻轻吐在自己脸上,一双大手抱紧了自己。
梦中没有风雨,没有雷电,不真切的温暖积在胸口,仿佛春日裹在身上。
看不清面容的脸离楚留香越来越近,若有若无的笑挂在那人脸上,却很温柔。
扎着双髻的孩童手里提着一支兔子灯,乌黑的眼睛葡萄似的,水汪汪地看着楚留香。
原随云抱着孩子,像是在对自己说什么。
什么?
楚留香拼命去看,但他始终看不清楚,耳朵失了灵通,一片寂静。
但原随云仍然对他温柔地说着话。
四周渐渐有了些许白色。
朦胧的雾气和隐隐的花香融在一起,像绵纯的酒,将楚留香浸在这场无法自拔的幻境中。
花香?
楚留香望着自己的手,混沌中生出一丝清醒,他怎么会觉得有花香?
孩童手中的兔子灯还亮着光,一点点橙黄色成了唯一肉眼可见的暖。
原随云的话倏然清晰了。
“过来。”
楚留香听见他这样叫自己,就像从前那样。
“过来,到我这来。”
他甚至向楚留香伸出手。
好不容易唤醒的一丝理智险些溃不成军,楚留香差一点就要搭上去。
但即使在梦境中,他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一切都变了。
雾气化作湿冷的水雾,粘在楚留香身上,孩童手中的灯光变成碧森森的鬼火。
原随云的手却忽然穿过迷雾,铁爪般扣住他的手腕,不许他再往后一步。
原随云还是笑着,语气却强硬得不容他人再犹豫一刻。
“楚留香,过来。”
巨大的拉力像要把楚留香拉入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背后仿佛有无数蝙蝠飞起,将他引向深渊。
但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
柔软的绸缎,温暖的被子,终于回过劲的四肢,还有手腕上的一点冰凉。
一声声古韵沁人心弦,潺潺流水一般淌进他的耳朵。
楚留香慢慢睁开眼。
宽大的床帐和配色淡雅的床帐,上面还挂了几只五色的香囊。
他往身上一模,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身上,又掀开被子一看,衣服已经都被换下。
而那一点冷意,正是那两只金镯,一左一右,已经乖乖套在他手腕上。
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楚留香立刻坐起来。
云无心呢?原随云呢?张三呢?
还有他的朋友们,还有风雷岛,都去哪了?
现在居然听不见雷声。
可他的双腿刚一接触到地面,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膝盖已先软了下去。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种不妙的预感袭上心头,楚留香记得这种滋味。
在蝙蝠岛时,形同于废人的滋味。
才刚刚清明过来的大脑,此刻又像陷入混沌一样,在他脑子里变出一个漩涡。
楚留香吃痛地摸上太阳穴。
另一点微微的冰凉也触上他还保有余热的脸颊,又轻轻地挪到他的头上。
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楚留香身形一顿。
“这么着急走么,楚香帅?”
原随云的声音霹雳般炸得楚留香头皮发麻。
“还是迫不及待想与在下一叙?”
楚留香猛地抬头,看向那张相隔十四年的脸,和那双依旧寂寞的眼睛。
一时间连心脏都忘却跳动。
往昔无数或爱或憎的画面潮水般涌上楚留香的眼睛,却迟迟无法喷涌而出,难言的钝痛找不到合适的出口,在他疲惫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那个黯淡失色了十四年的身影又一次鲜亮起来。
“你没有死。”
楚留香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说出这句话的,他的手死死抓住原随云的青白相间的衣袖,一道道褶痕出现在这名贵的华服上。
心脏缓过神,迸出的血带着浓烈的情绪在他每一寸肌肤下沸腾。
楚留香不会恨一个人,但他也很难说这是爱。
原随云的容貌没有大改,甚至没什么变化,一如往昔。
他连老去的痕迹也没有。
不,他还不老,楚留香的记忆有点恍惚,即使是蝙蝠岛覆灭时,原随云也才及冠出头。
原随云落在楚留香头顶的手移到他脑后,轻轻往前按,好让楚留香离他近一些。
他淡笑道:“楚香帅不希望在下活着?”
末了,他的手指撩起楚留香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一圈。
他看上去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若狂,连一点激动都没有,好像过去的不是十四年,而是十四天。
楚留香瞧着他一脸的从容,生出一股无名的怨怼。
他忽然扯住原随云的衣袖,借力缓缓站起来。
原随云落在他头顶的手游过他的身线,虚浮在他腰后,道:“不要勉强自己,为了能让香帅好好睡一觉,在下可是煞费苦心。”
“你!”
原随云仿佛一瞬又变回十四年前的蝙蝠公子。
楚留香松开攥紧他袖子的手,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自然一直是我,一如你也一直是你,”原随云有心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擦着楚留香的耳朵,“这么多年,想必香帅也从未后悔过,不管是离开我还是——”
原随云刻意略去下文。
楚留香顿时像被抽干力气,呼吸也沉重起来。
“这些年,她过得怎样?”
提到云无心,他对原随云复杂的感情忽然就变成了捅向自己的利刃。
些微变化的情绪逃不过原随云的耳朵,他的手臂微微收紧,又始终与楚留香的腰线隔着一寸两寸的距离。
原随云道:“我说过,我不会亏待这个孩子。”
他又笑了笑,道:“难道香帅以为我会始乱终弃,将你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再迁怒于这个孩子?”
楚留香像在梦中那般,往后退了一步,但原随云也不容他如意,紧接着上前一步。
楚留香坐在床边,目光从原随云身上移开。
心里那股惴惴不安的情绪有了着落,他竟然对原随云生出几分感激。
感激他没有抛弃这个孩子,感激他将她养育多年,教习武艺。
她一定也同无争山庄的少庄主一样,是个诗书礼易样样精通的人。
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楚留香又觉得荒唐。
明明都是因为原随云才……
但他还是由衷感激他,甚至想好好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到底还是恨不了。
楚留香蓦然一惊,道:“张三、张三他——还有小胡他们,我的朋友们,你把他们都——”
原随云半蹲下来,没有马上回答他,反而先摸上他的手,道:“香帅果然如旧,任何处境,都忘不掉自己的朋友。”
冰冷的镯子沾上原随云的掌温,他笑道:“香帅的朋友个个正直侠义,也难怪当初香帅会为了他们弃子而去。”
他将最后四个字说的很慢,像专门说给他听。
楚留香的手腕被他捉在手心里,分明是暖的,他却觉得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原随云从容不迫的脸,当初分明都是他一手策划,现在他居然能说得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
但楚留香的向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将矛头指向自己。
他一直都知道原随云是错的。
楚留香道:“我从未放弃过她,也从未放弃过你。”
他深深地闭上眼,继续道:“你活着,却不肯让我知道,我们之间,一直在‘放弃’的是你。”
原随云站起来,手镯从他手中脱落。
原随云道:“你果然还是光风霁月的盗帅。”
楚留香道:“你也还是喜欢试探人心的蝙蝠公子。”
他们之间拉开一点距离。
原随云笑道:“此番旁人都无需我这么大费周章,唯独你。”
反正该不该费得周章,都费过了。
楚留香道:“我竟不知,你的野心已经大到想改朝换代。”
“天下之位,能者争之。”原随云毫不掩饰,“宝剑造出来若是不用,岂不成了一块废铁。”
楚留香警惕道:“那帮东瀛人……”
原随云不等他说完,从床帐上取下一只绣着小花的香囊,丢到楚留香手中,道:“香帅最好还是再睡上一会儿,我现在还回答不了你这么多问题。”
楚留香道:“你不想让我知道,也不必胡诌如此拙劣的借口。”
原随云笑起来,道:“凭你对我的了解,以为如何?”
楚留香道:“现在不知道,你也早晚会想法子让我知道,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是根本不会对我开口的。”
原随云没有说话,好像也想起了一些蝙蝠岛的会议。
短暂的沉默后,他道:“这香囊里是上好的安神之物,香帅闻不着气味,也请放在枕头边上。”
楚留香道:“看来你又想玩猫鼠游戏。”
原随云道:“猫鼠没有,今晚却有几条大鱼,正等着从海里捉上来就开膛破肚。”
楚留香心头一震。
原随云接着道:“这样好玩的游戏,必不能让香帅错过。”
楚留香哪里还睡得着。
从前是洞里的蝙蝠,今晚是海里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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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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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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