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亮着许多火把。
但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炸出来的半个大洞,一半在外面,一半在里面。
此刻,许多男人举着火把守在一处,排成两列,空气中漂浮着些许海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的腥气。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或是敢去寻找气味的来源,男人们冰冷得像是一具机器,只举着手里熊熊燃烧的火把。
在场的不止有他们。
顺着台阶往上,一张铺着虎皮的大交椅上,坐着一名少女,一名面色不善的少女。
云无心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外罩水蓝色的大袖,内里一件雪白的衣裙。
她身上的衣料并不便宜,至少也算得上“名贵”,可头上却空空如也,连一根簪子也没有。她正冷冷注视着跪在山洞外的人。
两个壮汉押着他的肩膀,粗糙的大手使劲往下按他的脑袋。
她什么也不说,像是在等人。
今夜罕见的没有雷声,连风都平和不少,但再怎样,风雷岛的风也比外头的大上许多。
丁磊持剑站在一旁,关切道:“主人,您等了许久,属下看楚留香……”
他还未说完,云无心一记眼刀扎在他脸上。
丁磊旋即改口道:“属下猜测,兴许楚香帅身体不适,今夜不会来了。”
云无心收回眼神,道:“他一定会来。”
丁磊偷偷看了一眼她身上单薄的衣服,嚅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主人既然不肯回去,那还是先披一件大氅的好,免得风大着凉。”
云无心靠在椅背上,盯着地上跪着的人,刻意放大了声量,道:“风再大,也没有海上掀起巨浪的风大。”
地上跪着的人像被揪了痛处,立刻挣扎起来,但他手脚被绑得动弹不得,想抬起的脑袋被人狠狠一压,重重嗑在地上,只能发出呜呜声。
云无心满意地笑了出来,又道:“楚留香一定会来,他少来一刻,就与朋友们多分别一刻,他这样的人,是从来不肯别人因为自己受苦的。”
她原本挂着微笑,可说到最后一句时却骤然流出几分怨恨,笑容里像藏了冰。
她说得确实不错。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云无心不说话,底下的人也没有人敢出声,全都纹丝不动。
——
风雷道的夜比蝙蝠岛亮堂许多,却也比蝙蝠岛的可怕许多。
蝙蝠岛空虚、死寂,把人推向无底的深渊;风雷岛狂风暴雨、阴晴不定,是难以揣测的猛兽。
但无论是哪一种,楚留香都不希望他们存在。
他困意全无地煎熬到晚上,等到屋子里外都亮了灯。他才被允许走出这间屋子,之前在门口拦住他的婢女看似柔弱,力气却大得惊人。
任由楚留香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跨出门槛,直到楚留香想要强行离开,那婢女立刻从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横在脖子上时,楚留香才发觉她是个哑巴。
她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因为当她看见楚留香又回到门槛内时,她才抹着泪将匕首放下。而不管楚留香对她说什么,她只会用疑惑的目光看他。
天聋地哑,是原随云惯用的伎俩。
让这些人来为自己做事,是活人最好的保密方法。毕竟他们听不见也说不出,甚至到了必要时,原随云也会考虑是否取走他们的眼睛。
楚留香已经知道,留在这岛上能安然无恙保住性命的,大约就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这里不比蝙蝠岛的残忍与猖獗,这些人身上暂且看不出被人有意为之的痕迹,但即使如此,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存心而为呢?
东三娘失去的是眼睛和身体,这些人也只不过换了一点东西罢了。
原随云算得一出好计谋,用别人的命来威胁住楚留香,这样,不管发生什么,心软的盗帅都会为了别人而舍下自己。
于是他把自己舍在原随云这里。
蝙蝠公子姗姗来迟,有意想看看楚留香会不会逃走。
一如蝙蝠岛时,他们约定的游戏那样。若是逃走了,不仅归还他的自由,连他的朋友们也一并放走,但只要被捉住一回,便有人会替楚留香付出代价。
原随云很满意。
“原某的房间,香帅住的可有什么不满?”原随云笑着问他。
楚留香鲜少有这么坐立难安的时候,他恨不得现在就撇下原随云将风雷岛弄个天翻地覆,把胡铁花他们通通倒出来。
他道:“这种无聊的游戏,你还没玩够?”
原随云微微惊讶道:“香帅不是一直在与我玩么?”
“难道香帅没有费尽心思苦苦寻求我的踪迹?”原随云十分无辜,“这十四年,你不是一直在找我还活着的证据?”
回应原随云的是沉默。当然,他也料到了这点,于是很坦然地笑了。
楚留香有一种想封住他嘴巴的冲动,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
片刻的沉默后,楚留香也剖白了自己,道:“你没有说错,我的确没有放下你,这么多年,甚至我只要听到琴声就会想起你,但我也说服不了自己站在你这一边。”
原随云道:“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与我为伍。”
他顿了顿,笑道:“这十四年来,在下一直以香帅未亡人的身份自居。”
楚留香心中大骇,眼神也定在那张脸上,却看不出原随云的神色有任何破绽。
他似是发自本心。
那句“我不必”蹦在楚留香脑海中。
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掩饰自己,但楚留香又立时想到金灵芝,在金灵芝面前,他不是也演得一手好戏?
楚留香黯然道:“你大可将我忘了,再找一位心仪的女子,也不必自居什么‘未亡人’,这些年有时我也权当你真的死了。”
原随云反问道:“那依香帅高见,这世上还有谁可以胜任我儿的母亲?”
这句话将楚留香堵得哑口无言,半个字也吐不出。
人心有私在所难免,子母之情天性使然。若不是迫不得已,楚留香又怎么会舍下云无心不管?
原随云忽又笑道:“香帅不妨猜猜她的名字。”
蝙蝠岛的种种又翻涌起来,原随云贴在他侧颈耳鬓厮磨的温度仿佛都再次出现。
【香帅可曾想过为她取什么名字?】
楚留香不可控地回忆起来。
那时原随云在他掌心写了四个字:随云留香
从此名字的事等于没有下文。
或许原随云说了,但他什么也不记得。
云无心,云无心。
楚留香突然虎躯一震,脚下一软,往后退了两步,那充满震惊的目光霎时扑在原随云脸上。看来,果真与他原先的猜想一样。
“你的用意是什么?”
“这个名字不好么?”
楚留香当然答不上好不好,他哪里还顾得上。
原随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突兀道:“走吧,不要让‘鱼儿’等急了。”
——
楚留香还未从那名字带给他的震惊中走出,人不知怎么,就已经到了地方。
云无心即刻起身相迎,笑道:“父亲,您来了。”
她的眼睛在楚留香身上停了一瞬,笑容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恭敬道:“楚香帅。”
楚留香又愧疚起来,刚想轻轻唤一声她的名字,云无心转头对丁磊道:“去把人带过来。”
他第一反应便是胡铁花他们。
丁磊应了一声是,消失在转角处。
几个人上来为他们添了新座。
楚留香谨慎地环视周围,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兵刃。地上跪着的那个人,看衣着,与前几日袭击他们的东瀛人一样。
他瞥见,那张虎皮交椅背后,还有一处更高的地方,碍于外头山洞的高度,恰好挡住而已。那上面也亮着灯。
他意识到,那里就是原随云的位置。
然而原随云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到上面去,反而坐在了那张虎皮交椅的台阶下。
但不容他再多看几眼,原随云道:“香帅还不肯落座?”
话毕,人群中走出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夹住楚留香,用意相当明显。
楚留香不得不坐在与原随云相隔一张木桌的椅子上。
云无心倒上茶水,拢了拢眉尖,道:“父亲,为何不上座?”
原随云笑道:“只管做你的事,今日有这么多的客人,不要失仪才好。”
云无心轻轻应了一声,第二杯茶已奉在楚留香面前,但她什么也没说。
楚留香不免有些失落,他看见云无心胸前还挂着那把长命锁,心中一软,忽而想到在船上时,云无心屋中那碗漆黑的药。
她是否身体有恙?
还是说,这是原随云赠予的宠爱?
“去添一件衣裳。”原随云放下茶盏,提醒她。
云无心像做了小小的恶作剧被发现似的,带着点抱怨的口吻道:“父亲,我不冷。”
“今夜风紧,”原随云温和地笑着,“将那件雪披穿上。”
楚留香从中听出几许溺爱的味道,又生出几分对原随云的感激,他想,无论他们之间如何,只要这个孩子还活着,还在原随云的膝下养到这么大。
他都会想跪下来对他说一声谢谢。
云无心眼珠一转,道:“父亲,我先时穿了,实在热了才脱在一边,现在还不及深秋,海上也不常下雪,何至于穿这么厚?”
原随云也不拆穿她,道:“是么,既如此,不如将那几件‘昭君套’和狐裘一并派人送回去,左右不及深秋,前几日的‘热症’也退了,海上也不常下雪,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云无心带着一点不满,小小的委屈了一下,道:“父亲!”
原随云全作听不见,抿了一口茶。
边上已有机灵的人去找那件雪披。
其实那雪披并不厚,不过按照冬日的款式做了一件薄的,好叫她既不嫌重,也不觉冷。
“穿上吧。”
云无心一愣。
说这话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柔柔注视着她,像要把她从出生到现在的模样都看穿、看透,仔仔细细地看她眉目五官如何长大、如何舒展。
他想说些别的话,但十多年的思念堵在喉口,却成了沉重的枷锁,怎么也没法从唇齿间吐露出来。
楚留香望着她,道出那个萦绕在心头的名字:
“湘儿。”
云无心早已说不出话。
她并未想到楚留香居然会开口。
一点欣喜爬上她的眉梢,云无心道:“你、你是怎么——”
她确乎高兴起来,而且毫不掩饰地对楚留香笑了,但她也一时糊涂,怎么连原随云会将这件事告诉楚留香的可能都遗忘了呢?
但她确实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
楚留香免不了心中柔情一片,半大的孩子终归也是孩子。
“我早该知道你叫什么,”楚留香目光微沉,“十四年前我就知道了,湘儿。”
云无心像抓住惊喜一样追问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她的态度转变极快,好像一直在等楚留香说这件事。
她似乎一直在期待着。
楚留香见她欣喜,也不自觉温柔起来,略带点苦涩,道:“我都已知道了,你说你叫云无心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是这个名字么,行岫?”
云无心的眼泪顿时涌上来,但她却又倔强地背过身去,冷静道:“是父亲告诉你的,对不对?”
原随云已起身,雪披送到他手中。像无言的安慰似的,他轻轻给云无心披上,道:“湘儿不是最信母亲疼爱你?怎么今日不信了?”
云无心,不,原行岫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另一双手落在她肩膀,她咬牙不叫自己落下泪来。
楚留香轻轻地道:“十四年前,你的名字就定下了。”
终于写到云无心的本名了,自诩这个名字还是用心的
“湘儿”寓意是这样:
将楚留香的“香”字拆开,是一个“禾”一个“曰”,再将“禾”上的一撇移到“曰”中,就是变成了一个“木”和一个“目”;
“随云留香”四个字,一共有三个点,刚好组成三点水
综上所述,凑在一起就是“湘”
而“湘”与“香”同音,在蝙蝠岛回忆中,这个名字的含义就是“随云留香”(就是原楚),每一次呼唤“湘儿”,其实也在提醒楚留香他和原随云的关系,而“湘儿”和“香儿”,这种同音听上去也很耐人寻味,在蝙蝠岛时,原随云呼唤的到底是“湘儿”还是“香儿”?或是说,这个称呼就像魔咒一样,只要一想起,楚留香就会想到原随云
原行岫也有寓意: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在我大号的文《冬眠》里,楚留香将自己比作金丝雀,构思的时候刚好想到这一点,就用了;比起“云无心以出岫”,更重要的是“鸟倦飞而知还”,“鸟”就是楚留香,“出岫”对应“知还”
所以就是:楚留香,回来吧
还有一个解释是这样:
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明·洪应明《菜根谭》
(孤云从山谷中飘出来,毫无牵挂地在天空飘荡,它的去留和什么都没关系;一轮明月像镜子一样悬挂在天空,世间的安静或喧闹和它毫无关系。)
放在这里的话,其实想表达的就是“孤云出岫”,云就是原随云,“孤云”其实有点暗示他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带孩子,“出岫”就很好理解了,就是有了原行岫
结合这句话的本意,私以为和“原随云”这个名字很搭,随云而去,毫无牵挂;后半句的“朗镜悬空”,又是以明月作比,而楚留香确实也像明镜一样澄澈,总而言之,感觉很有原楚的味道
湘儿为什么执着于母亲,后面会讲到,和她的经历有关,我不认为有完美的教育,再好的教育也是有缺陷和弊端的,更不用说家庭教育,所以我觉得原随云的教育也不是完美的
希望名字出现的没有太唐突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今夜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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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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