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悬空。
风雷岛很少有能看见月色的夜晚。
清冷的月色落在原行岫眼中,化作两点清寒微光。她坐在交椅上,面色虽然还是冷淡,可眼角眉梢都染着几分快意。
楚留香身边仍然有人守着,他甚至感觉到,那些举着火把的人当中,还有几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蝙蝠还是蝙蝠。
即使他觉得自己已经同原行岫的关系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但他还是微妙的感觉到,她虽是高兴,但没有高兴到彻底放松的地步。
自己只是一只脚跨进了她心里的门槛,但那扇门却还半掩着,不过他已经很欣慰,至少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纯粹的恨。
脚步声临近,丁枫招了招手,几个壮汉便拉着铁索把一串蒙着眼睛的人都带上来。
楚留香迫不及待地站起来,道:“小胡!”
哪怕看不见,胡铁花也马上听出这是楚留香的声音,激动地回应道:“老臭虫?你还活着!你受伤没有?”
他挣扎起来,可惜他的手脚都被戴上镣铐。不止他,他背后的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被黑布条蒙上眼睛,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
这些东西俨然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不仅沉,还格外冷。
楚留香刚要动一步,原随云便淡淡道:“楚香帅。”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用意却十分明显。
原随云的声音不大,但也足够叫他们知道这里不止楚留香。
楚留香用余光瞥他一眼,心知现在不宜轻举妄动,也明白原随云最喜欢用什么来要挟他,在蝙蝠岛时就吃准了他这个软肋。
楚留香只能捏着拳头不安地坐下。
胡铁花冷静片刻,沉声道:“你是原随云?”
原随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多年未见,有劳阁下还将我记得这么清楚。”
在场的气氛顿时凝固下来,他们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楚留香将他们都看了一遍。
胡铁花、张三、高亚男、华真真、黄云芝,还有雄千丈和洪如烈。
高亚男和雄千丈的脸色很不好,尤其是雄千丈,一脸菜色,配着那半张丑陋的脸,夜里一看实在让人害怕。
他们每个人的手都被反绑过来,原本携带的武器也不见了。
比胡铁花更激动的是雄千丈,他的脸色更加惨白,怒道:“反贼,果然是你!你勾结倭寇,残害百姓,早该碎尸万段!”
他还未说完,原行岫已厉声喝道:“堵上他的嘴!”
几个高大的男人马上将他按跪在地,往他嘴里塞了好大一团麻油布,直堵到他嗓子眼。
洪如烈扭动起来,叫道:“师父!”
但他也立刻被人一脚踹到膝盖上,压着肩膀跪下。
这动静不消多说也听得出发生了什么。
胡铁花哼了一声,冷声道:“算你命大,那么大的浪居然没拍死你。没做成‘蝙蝠公子’,又来装神弄鬼招摇撞骗,还真是只见不得光的蝙蝠。”
原行岫拍着交椅站起来,怒火对准胡铁花,但原随云却抬手,示意她坐下,平静道:“我是蝙蝠,阁下落在我手里,岂不是连蝙蝠都不如?”
丁磊见原行岫怒意未消,马上端着一盏茶,送到她面前。
原随云笑了一下,道:“丁枫。”
丁枫当即会意,挨个抓下他们脸上的黑布条。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此间已是夜色,但每个人睁眼时竟都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试图避开火光。
原随云道:“多年未见,不想今日能与诸位幸会于此,真是有缘。”
每个人的表情都出奇地一致,充满了愤怒与仇恨。没有人会对曾经想取走自己性命的人报以好脸色。
胡铁花第一眼便急着寻找楚留香,忍着不适找他的身影。
看到楚留香完好无损地坐在那时,他的心才落地。但他一看见边上的原随云,便有冲天的火气。
谁知道蝙蝠公子这次又想怎样,楚留香曾经受尽折辱的模样历历在目,他唯恐这人面兽心的歹人又要对楚留香做什么,急道:“你有什么冲我来,老逮着老臭虫一个人算什么本事?”
他又对楚留香道:“老臭虫,他要是敢把你怎样,我这回非要他下地狱不可!”
楚留香刚要开口,原随云手中的茶盏一放,抢在他前,平静道:“你还不值得我出手。”
楚留香的余光定在原随云脸上,他当然明白原随云的意思,自己越听话,越顺从,原随云便越猖狂,但他也知道,即使自己不顺从,原随云也很猖狂。
但他做不到对朋友们关切的眼神置之不理,于是扫了原随云一眼,沉着道:“我没事,只是原公子想与我叙旧,所以耽搁一些时间罢了。”
“叙旧?”胡铁花警觉起来,“叙什么旧?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原行岫忽然道:“你好像很喜欢管别人的事。”
她的声音比起之前呵斥雄千丈时的愤怒已沉静许多,透着一点傲慢和冷漠。
胡铁花的嘴巴闭上了。他身后的人也将目光转向原行岫。
若说方才因着原随云的出现,众人被仇恨冲得恨不能用眼睛剜了他,那么现在他们都恢复了一点理智。
至少在原行岫开口时,他们都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人。
即使相隔了一段距离,胡铁花还是吓了一大跳,他能准确记得楚留香的样貌,意味着他也能一眼认出原行岫的眼睛。
那双和楚留香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个可怕的猜想到此彻底被证实。
胡铁花不敢继续想下去,常言道“怕什么来什么”,事情果然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他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却又只能干瞪眼道:“你、你……”
“你刚才不是很会说?”原行岫冷笑一声,“怎么对着我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三在胡铁花背后叹道:“小妹妹,我们本来不该是敌人的。”
黄云芝也难过起来,道:“云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时至今日,她也很难相信眼前的事实。
原行岫打断道:“鄙姓原,草字行岫,这里没有什么云姑娘。”
一听到“鄙姓原”,胡铁花的五官就皱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她不仅没继承到楚留香的好,反要做一只小蝙蝠。且看她的模样,她对自己的身份很是认同。
楚留香也忍不住看向原行岫,心情复杂。
但他也从中窥见原随云待她的确很好。
一般为女儿取字,大都要等到及笄之年,她未满及笄,就已确定了名字,可见重视。
楚留香沉声道:“说吧,这次你想怎样,又要玩什么游戏?”
原随云笑道:“原某年过而立,不是做游戏的年纪了,今日来陪孩子罢了。”
他一脸慈父的模样。
楚留香马上反应过来,看向地上一直跪着的人,又看向雄千丈与洪如烈。
除他们之外,其余的人都和自己有交情,哪怕是黄云芝这样浅浅的交情。
原随云不会随意对他们下手,因为他们是拿捏楚留香最好的武器。
但雄千丈和洪如烈却是朝廷的人,他想起那句“反贼”,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原行岫。
难道她要——
“你们把东西藏在哪里?”
原行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地上跪着的人。
两个汉子一把将他掰起来,一人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那人一张口,是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还真是个东瀛人。
原行岫道:“你肯老实交代,尚且还有一条命可以争取。”
楚留香的心已经揪起来,因为原行岫除了一点锋芒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没有原随云那样的淡漠,她说话的气度、神态已有七八分原随云的影子。
这情景叫楚留香不敢相信,难道她也和原随云是一副心肠,楚留香倒吸一口冷气。
扯住头发的汉子用力往后一拽,那东瀛人的表情就痛苦起来,他用一口流利的官话道:“剑已经给了你们,还有什么好交代?”
剑?
高亚男唇色发白,怒道:“你们竟然把剑交给倭寇?!”
她激动地上前两步,华真真拦她不及,低声道了句“师姐”。
两个男人立刻按住高亚男,不许她再向前。
高亚男看上去很是虚弱,但她仍然摒着一股气,恼怒道:“你们要用师父的剑背叛中原武林吗?!”
她生平最见不得也听不得枯梅大师的半点不好,如今,要是原随云敢用枯梅大师的宝剑去做这些龌龊的勾当,她就是死,也要原随云陪葬。
可原行岫根本不理她。
原行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伊贺流的规矩,原先那几个甲贺流已经死了,你想得开,你几位同门还不必去地下相会。”
地上的东瀛人一愣,仍然坚持那套说辞,道:“你们是出价最高的雇主,我没有理由骗你。”
原行岫皱了下眉,道:“你当我没见过真货,敢用一把假东西来蒙我。”
东瀛人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原行岫,道:“我们说好合作,剑已经给你们,我们的使命应该到此结束,你杀了我也得不到任何价值。”
原行岫对他这套说辞见怪不怪,丁磊又给她奉上一杯热茶,她还没吞下去,突听一人道:“反贼!你们果真勾结倭寇,罪该万死!”
这一声来得突然,楚留香循声一看,是那个红脸的年轻人洪如烈,他虽被人压着肩膀跪在地上,可还是奋力将身子尽力挺直,正对原行岫怒目而视。
原行岫看他一眼,道:“你这朝廷走狗又叫唤什么?”
洪如烈人如其名,面无惧色,梗着脖子道:“哼,一群乌合之众,也就会耍些见不得人的阴招,还敢自称天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行岫状若未闻。
楚留香浑身都紧绷起来。
难道原随云真的要造反?
洪如烈还觉不解气,叫道:“倭寇横行,你们身为中原人,竟然和他们狼狈为奸,真是老天有眼无珠!”
丁枫率先喝道:“还不堵了他的嘴!”
原行岫却道:“慢着。”
丁枫知趣地闭上嘴,要动手的男人们也停下来。
原行岫道:“倭寇横行,也不见得你们朝廷出力,若是你家主子配得上‘贤明’二字,天下人又何至于跑到这风雷岛?”
“再者,”原行岫又喝了一口茶,“天下之位,能者争之,我父亲不见得没有这个能力,又何必屈居人下?”
洪如烈看向原随云,那个气度高华的世家公子。
雄千丈的情绪更加激烈,眼睛瞪如铜铃,好像要把原随云吞吃一般。
楚留香担忧地在他们二人之间徘徊一眼。
他可是亲眼看到了英万里的死状。
英万里一生追凶无数,是出了名的廉洁捕头,雄千丈既是他的弟子,想必和他一样嫉恶如仇,加之英万里之死,他肯定恨透了原随云。
忽然,洪如烈笑了一声,不屑地看着原随云,似是想起什么,拖着语调轻蔑道:“我还以为能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一个瞎子算什么东西?”
“住口!”
啪!
原行岫神色骤变,手中的白玉茶盏猛砸向他,在洪如烈面前碎了一地。
她“唰”地起身,眉目中烧着火气。
原随云忽开口道:“湘儿。”
原行岫却没有听他的话,长眉一竖,厉声道:“给我拔下他的舌头!”
马上就有人来掰洪如烈的嘴,但他仍然不服气,嘴里还含糊地喊着“瞎子”。
丁磊在旁劝道:“主人,为这狗东西动怒不值得,咱们立刻割下他的舌头就是。”
楚留香见她神情有恼羞成怒之色,心中为难,却又深知自己无法化解这矛盾,想要宽慰却又只能道:“湘儿,你先冷静。”
他不开口倒也还好,楚留香还没说完,恐怕原行岫只听了个开头,丁磊腰间的剑已被她一下拔出。
她提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洪如烈面前,边上的男人马上自动为她让开位置。
原行岫一剑横在他脖子上,眼神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窟窿似的,一字一字道:“你再敢乱叫,我立刻杀了你。”
原行岫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卧剑的手都抖动起来。
洪如烈却昂着脖子,也瞪着她,道:“你没听清?我说,瞎子。”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张三已经闭上眼,大约能想象出他的死状多么惨烈。
这情形他已经推断出当时原行岫为什么忽然大发雷霆,要让那群畜牲咬死自己。
“湘儿!”
楚留香站起来,想上前去,可两边立刻有人拦住他。
“闭嘴!”
原行岫喝住楚留香。
她慢慢转过来,手中剑没有离开洪如烈的脖子,眼中锋芒愈发锐利,但这锐利似乎也刺伤了她自己。
原行岫沉声道:“这种人,你也要为他求情么?”
她的目光刺得楚留香心脏发痛。
他悲哀地发觉或许这十四年她都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
倘若因为原随云目不能视便要遭此非议,那她的出身岂不是……
楚留香真觉得她该把剑对准自己再捅两下,他有什么资格来劝说她呢?
“湘儿。”
沉默了有一会儿的原随云忽然开口,听不出喜怒。
原随云道:“气过了么?”
“父亲!”原行岫的态度顿时软了许多,“这走狗留着也是无用。”
原随云笑道:“你年纪轻轻正是气盛急躁的时候,更要切记‘为人者,有大度成大器也’,若连几句恶语都容他不下,日后又怎好精益自己?”
楚留香正讶异原随云竟劝导起来,可下一句又让他背脊一凉。
只听原随云道:“你心中不快,正中他计,孙子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原行岫恢复了冷静,手中的剑渐渐放下,正凝神思忖原随云的话。
空气一时静默。
楚留香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原行岫的怒气就消失不见,她背对着洪如烈,平静道:“拔下你的舌头还是太便宜你,你的舌头对我也没有用处。”
她顿了顿,又道:“你的舌头这么不老实,不如留着话和他们讲。”
洪如烈浑身一紧。
原行岫道:“将那几条狗都带上来。”
她又看向楚留香,道:“你们拦着他做什么?仔细你们的手爪子。”
楚留香身边的几个男人立刻退开。
楚留香已经说不出什么,只能望着原行岫,震惊、难过、不可置信,都杂糅在一起。
原行岫看出他的担忧,放软语气道:“你放心,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他们。”
胡铁花他们哪里还说得出话。
张三已经看呆,根本想不到这一切发生的这么快。
原随云平淡道:“香帅还不放心?还请落座吧。”
楚留香整个人都要呆滞了。
而另一边,几个浑身是伤的人被拖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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