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收尾的一出“游戏”,结束得还有楚留香想靠近又被驳回的感情。
原行岫没有迟疑地从他身边走过,他想跟上去,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早就有人将他们之间隔开。
几步之遥,仿佛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下腹沉寂了十余年的伤疤好像又要破开,撕裂他的血肉,要将他的五脏一并吐出来。
原行岫瘦削又决绝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中。
楚留香失魂落魄地跟着天聋地哑的婢子回到原随云的房中,但原随云不在这里。
烛火将他的脸庞衬得很柔和,镀上一层暖色。空荡荡的屋子就像他空荡荡的心。
楚留香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一切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但这问题也有显而易见的答案,没有人会责备他,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一句“跟着蝙蝠公子长大的必然也是蝙蝠”就足够掐灭他的全部幻想,因为他眼前的根本不是“风姑娘”,而是“湘儿”。
一定也会有人告诉他,倘若此子留在楚留香身边,必然也同他一样光明磊落。
但事已至此,若说稚子无辜,那就全是原随云的错。反正算来算去,都落不到楚留香头上。可他仍不会好受,小风与湘儿,楚与原,名姓皆是微尘之差。
他胸中有神州万里,碧海晴空,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孩子?
但原行岫饱含纯真的残忍眼神比她腕上的飞箭还要厉害,险些贯穿楚留香藏着日月乾坤的心。
这里安静得可怕,就像蝙蝠岛。
自那婢女退出去后,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无意中,楚留香瞧见床帐上那几只香囊,每一只上头都绣着不同的纹样。他凑近了,发现那几只香囊上绣得不外乎是梅兰竹菊。做工精美,配色也十分淡雅。
他环视了一圈屋子。
原随云的房间不似十四年前,花花绿绿的令人眼花缭乱。对一个看不见的人而言,颜色款式都是虚物,只要摸上去是舒服的,就已是享受。
但眼前他屋子的布置不仅比以前的好看,还好看得太多。
他睡过的枕头边上还放着原随云先前取下来的那只香囊,与梅兰竹菊有些不同,不是君子,而是几朵郁金香。
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来,想起原随云说过这里面有上好的安神之物。
他忽然想起风雷岛上那些奇怪的迷香。
这二者是否相同?
可惜他的鼻子不容他探知。
但岛上的迷香想来是致人精神失常的毒物,原随云怎么会对自己下毒?
无毒?
他猛然回忆起在金陵时,客栈中的郁金香。
那一朵朵娇艳的黄色郁金香,里面却包着令人沉睡不醒的药。
【此药无毒,仅以此花献与楚香帅。】
那张字迹凌厉的纸条再度浮现眼前,楚留香像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恍然大悟。
瞎子不会写信。
前后种种,他一时想通了许多问题。
不论是郁金香还是字条,一定都是原行岫所为。也只有她的身份,是最有可能成为见过枯梅大师的信还能伪造她字迹的人!
楚留香的心一瞬又冷了一下。
他手里捏着那只原随云取下来的香囊,不禁又有些伤神,连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但又无可奈何。他明白,这伤心也是人之常情,他是忍不下的。
半晌,门被推开。
夜色如银,照得楚留香眼前所见一片冷清。
他不想坐以待毙。
即使原行岫的飞箭早晚要扎在自己身上,他也坐不住。
他是很想抱一抱她的。
屋外没有人,他们像是刻意避开楚留香。廊上洒落的郁金香的花瓣,蜿蜒成一条独特的花线,似乎有人有心指印他往什么地方去。
不消想也知道是原随云的手笔。
楚留香轻轻踏过那些花瓣,蓦地有种被戏耍的闷闷不乐。
原随云一定早就料想到今夜会是一场不愉快的见面,但他非但不加以调和,反让这矛盾赤条条地暴露出来。
但楚留香又不得不佩服原随云的心思缜密。
想必正是他料到这一点,还料到自己今夜一定会去寻他们,所以提前让人留下痕迹,好让他再去“小叙”。
但楚留香又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自己尚且解决不好这棘手的问题,原随云又怎会想不到?
他难道不知道盗帅一生光风霁月?难道不知道这孩子更像谁?
他肯定都知道。
楚留香忐忑起来,加快脚步。
一路上没有任何阻隔,只有散落的花瓣和轻纱似的月色。
风雷岛的地形比蝙蝠岛的精巧太多,初登上岛屿时,谁能看得出这里居然藏着这么一方五脏俱全的天地。
亭台楼阁,琅轩水榭,一应俱全。一副富贵人家之景。
楚留香伸手拨开垂在眼前的翠枝,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
这抽泣声不大,但在这宁静的夜里,便显得格外清楚。声音的主人像在压抑自己,每一声都不痛快,像从胸腔里挤出来。
随着每走近一步,楚留香便愈发觉得揪心。
这是个姑娘的声音。
最后一枝半垂的翠色被楚留香轻轻撩开。他便看见一方水上小庭。
小小的亭子四周聚满了铺着粼粼波光的水,也不知是海还是湖泊。亭子后方伸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延向不知名的远方,玉盘中广寒的清辉洒下,把一切都染上墨蓝色。
庭院中两道影子被月影拉得很长,身形的边线在月光下发着浅浅的光。二人身旁窝着四头壮硕的狼犬,那一方小石桌下,还趴着一只大狗。几只狗围在主人身边,尾巴不停地摇。
桌上除了茶具,还放着一样瞧不太清的东西。
碧波无声。
原行岫身上又添了一件衣裳,她跪在地上,膝下垫着一张厚实的软垫。她上身软着靠在原随云膝上,两手交叠垫在他膝头,脑袋就靠在上面。
蝙蝠公子的身影在光影下如刀锋雕刻,仅留一个剪影,也掩不住逼人的贵气。
风声微动,哭声渐止。
原随云一手抚上稚子的脑袋,一手落在她背上,宽大的衣袖遮去原行岫半个身子。
卧在原行岫身后那只桌下的大狗,忽然浑身紧绷地一下站起来,尾巴绷直,吐在外头的舌头也缩回去,耳朵机警地竖起,一双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一个方向。紧接着,其余几只也将幽绿的眼睛盯着那个方向。
呜呜声从狗嘴里发出。
楚留香确定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这些畜生就会狂吠起来,甚至还可能扑过来。但他已不在意了,倘若咬下他身上一块肉能让原行岫了却心中怨憎,他情愿舍去肉身。
果然,那大狗龇着牙,犬牙一合,咬碎静谧。
原随云似早已察觉他来了,也不动身,只道:“坐下。”
那最大的一只狗得了命令,又迷茫地看着楚留香的方向,嘴里呜呜几声,绕了个圈,乖乖坐下,其余几只见状,也都坐下,眼神却还盯死了那一处。
原随云道:“夜色已深,香帅还不就寝?”
楚留香并不看他,目光落在他身前的孩子身上,心事重重地走过去。
那最大的一只狗立刻发出低沉地警告,肩胛后缩,仿佛随时要冲上去。
楚留香轻声道:“湘儿。”
原行岫还是那样靠在原随云膝上,赌气一般不理他,也不说话,呼吸声却重了。
原随云笼住她的手缓缓顺了顺她的背,道:“湘儿,你不想抱一抱他?”
话毕,原随云的下裳上多出几道褶皱。
原行岫还是固执地不肯回头,道:“不想。”
她说得决绝,气息声却已重,脊背也绷起来。
她身旁那几只狼犬察觉主人的变化,眼神愈发凶恶。
楚留香半跪下来,悲切道:“湘儿,我……”
他心中千言,口中却难吐一字。骨头像被细密的针不停戳刺,通身都是难言的痛。
子母分离兮意难怪,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或许十四年的情太重,压得楚留香竟不知怎样开口。
原随云道:“湘儿,若是他不在意你,便不会来了。”
原行岫的脊背忽然绷得更紧,她慢慢直起背,抬起头,转向楚留香。
楚留香看见,她手中还握着一把扇子。
原行岫眼角泛红,脸上挂着几道泪痕,那双和楚留香一模一样的眼睛里,还有未干的泪花。
可那双眼睛里不仅有泪,还有怨怼。
原行岫闷气道:“你不是为我而来,往后你大可以再也不见我。”
楚留香心中含酸,口中发苦,道:“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我不曾在你身边,你怎样怨我我都无话可说。我只希望——只希望你可以平安,可以过得好。我这次来,就是想见一见你。”
他字字真切,眼中悲恸,想擦去她脸上的泪,却又担心她不愿自己碰。
原行岫忍住哭腔,发恨道:“你听到的难道不是风雷岛遗害武林、谋逆造反?你看见那封信的时候没有想过要将我就地正法?你已经知道风雷神就是我,在你眼里,我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难道会有区别?”
她眼眶发红,直视楚留香,咬牙道:“楚留香,我就是那样的人,我永远和你不一样。”
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要将楚留香扎成刺猬。
大约是听到最后一句话,原随云的神色倏然沉重,透着比往日更深的疏离,将原行岫揽得更紧。
楚留香鼻子发酸,眼前视线忽而模糊,他忽觉自己连摸摸她的资格也没有了。他悲声道:“这十四年我从未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永远、永远是我——”
“够了,”原行岫将原随云的膝头抱得更紧,更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你应该恨我,就像我恨你那样,就像朝廷恨风雷神那样。”
原随云面上没什么变化,周身气压却凝重起来。
边上的狼犬嘴里的呜声更大,仿佛即刻就要吞吃了楚留香。
原行岫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喝道:“都叫什么?吵死了!”
她恼怒地对着那头最大的狼犬呵斥。
几只狗立刻没了声响。
楚留香心痛地看着她,看着那张日夜思念的脸,诧异道:“我怎么会因为你是风雷神就恨你?”
我怎么会恨你?他在心底又说了一次。
原行岫面色一滞,仿佛被古刹浑厚的钟声一震,半晌,她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斜靠在原随云的膝头,哀伤而真切,道:“难道你不是因为父亲是蝙蝠公子而离开他的吗?你若是真心又为何不肯回来?”
这一下,那层若有若无的迷雾被敛去,有什么东西狠狠击在楚留香的天灵处,逼迫他将心底被隐去十余年、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裸地暴露出来。
爱。
一个在他与原随云之间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字。
他爱他吗?楚留香恍惚想起蝙蝠岛的温存。
平心而论,倘若当初他肯留下,原随云必不会亏待他,甚至也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连他的朋友们也会免去许多劫难。
但楚留香做不到。
即使原行岫的存在就是他们之间永远不清白的最大证据。但他还是做不到,哪怕是为湘儿屈身于一原字之下。
但他不爱原随云吗?
楚留香曾无数次质问自己,但答案都是肯定的。
那原随云爱他吗?楚留香是迷茫过的。
蝙蝠公子的“爱”远远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汹涌的情潮涌来时,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种能将人吞没的感情,原随云把它称之为“爱”。
原行岫充满了悲伤,却又好似早已笃定楚留香的答案,于是她也带着失望与幽憎望着楚留香。
但比楚留香率先做出回应的,是原随云。
原随云拍了拍原行岫的背,温言道:“湘儿怎么会以为楚香帅心中没有父亲?”
楚留香一愣,只见原随云面不改色,微笑道:“这些年,楚香帅恐怕一直以原某未亡人的身份活着,一如在下不曾续娶一样。”
原行岫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刹,但她还是缩在原随云的庇护下,带些责备,将信将疑地对楚留香道:“这是真的么?”
楚留香免不了心头一软,柔情如月华倾泻,心思一时也不在原随云那里。他轻轻触上原行岫的脸,这次她没有避开。
那一点冰凉从少女的脸上被轻柔地擦去,原行岫原本紧握着扇子的手渐渐松开。
楚留香轻轻道:“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
两只金镯还未取下,暴露在原行岫眼前,与她胸口的长命锁一样,沾着细碎的光。
楚留香的指腹停留在她脸上,脑中霎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红着一张小脸,却哭得十分响亮的模样。
楚留香用眼睛将她的脸细细摩挲一遍,道:“我从未因为你是风雷神就厌恶你。”
泪光又涌上原行岫的眼角,她道:“那你为什么……”
“我的确没有选择留在你父亲身边,”楚留香觉得一道断了许多年的线,好像又触到了断裂的另一边,逐渐缠绕、紧固,“但我也从来没有因为他是蝙蝠公子就否认与他有情。”
有情,原来是有情的。
“湘儿,父亲说过不会骗你,”原随云的手抚上她的脸,恰好蹭过楚留香的指尖,最终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倘若无情,便不会有这样好的湘儿了。”
泪珠比想象中还要大,一颗颗接连滚出原行岫的眼眶。那皎洁莹润的珍珠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水痕,远比她身上所有的珠宝都要名贵。
可她还是忍着,拼命忍着,好像这样就不会在楚留香面前低头。
忽然间,原行岫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将出鞘的匕首丢在一边,道:“捡回来。”
说完便将那刀鞘远远掷出去。
几条狗立刻蜂拥而出,不多时,最高大的那一只便拼命甩着尾巴,叼着那刀鞘回到原行岫面前。
原行岫看了一眼地上的刀鞘,又看了一眼吐着舌头两眼放光的狗儿,困惑而难过,道:“即使我凶了吞雷,它却不因我不好而离弃我。禽兽尚且如此,你有情,为什么不愿留在我们身边?”
她眉宇中又流露一点纯真和不解。
那大狗听到主人唤了自己名字,夹着嗓子短促地呜呜叫着,不停用头去蹭原行岫的胳膊,一派讨好的模样。
这样的问题要对原行岫说清楚,恐怕是很难了。
楚留香禁不住又愧疚起来,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湘儿的错。他谁也不恨,只恨自己。
原随云笑道:“湘儿素来聪慧,怎么今日这样糊涂?”
楚留香惊讶于他的解围,但转念一想,原随云必然也不会希望她伤心的。
原随云道:“从前湘儿喜欢玩‘追风’的游戏,那时湘儿捉住了风,却又说‘风死了’,还记得么?”
原行岫没有说话,似也想起幼时那个游戏。
她还记得。
那时自己捧着空空如也的口袋,万分不解也相当难过,风没有从口袋里出来,她说,风死了。
将风装在袋子里,风就没了生息。她说,父亲,风死了。
于是,小小的湘儿便不再玩这会使风死去的游戏。
原随云笑道:“风停下来,便不是风了。你喜欢风,难道要叫风停下来给你闻一闻?”
原行岫了然一点,却还是困惑道:“可我喜欢花,自然可以把花养在院子里,我喜欢梅花奴,也喜欢吞雷,难道花要怨我将它养得精细,梅花奴要怨我对它好,吞雷也要怨我把它养在园子里?”
她认真地看着楚留香,道:“我也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叫你母亲,我也可以叫你父亲。我没有见过你,就已经喜欢,我也会对你好,就像我对父亲那么好。楚留香,你要怨我吗?”
楚留香听得她说喜爱自己,也愿意对自己好,早已化作一池春水,恨不能将心意都剖出来给她看。
他握紧了原行岫的手,那双有些冰冷的手。
原行岫感受着那一抹不属于自己的温暖,等候着他的回答。
楚留香温柔道:“湘儿,世上不可取之物太多,但亘古不变的唯有山间之清风与江上之明月。”
“我并非时时刻刻都能在你身旁,”他紧了紧原行岫的手,“但从古至今,能与清风明月相比的,惟情而已,我早已把我的情交付于你和你父亲了。”
楚留香也说不清楚,此时说得“你父亲”到底发自本心还是不想让她难过。
原行岫的目光微微垂落,道:“人死恨消,情也是虚物,可你的人,却是实物。”
楚留香笑道:“情是虚物,湘儿难道不是情的化身?”
原行岫怔愣在那,被楚留香的话震彻住。
“情可使人死,也可使人生。”楚留香注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恨足以毁灭一个人,但爱永远比恨强大,湘儿,倘若这情是恨,我又何必苦苦追寻你们的踪迹?倘若我恨你,恨蝙蝠公子,我怎么还会记得你是我的湘儿?”
湘儿,湘儿。楚留香像从前她刚刚脱离自己的身躯时那样,轻轻呼唤她。
原行岫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一旁的几只狼犬身上。
那只长着黄色杂毛的小了一圈的狗儿,便是梅花奴。梅花奴正轻轻嗅着其余几只狗。
她忽然想起,梅花奴初次产下这几只狗时,往日威风凛凛地梅花奴,居然温柔得不像样子。
舔犊之情,应是天性。
原来爱比恨强大么?
可她不也凭着恨追寻着楚留香的踪迹么?
眼前是楚留香,身后是原随云,无论是身前还是身后,都有一小片给予她身体的暖意。此间她再也不愿想那么多。
原行岫再也忍不住,纵声大哭起来。
尊前慈母,浪子无寒。
楚留香抱住她,感受她清瘦的身躯里,流淌着的滚烫血液,那便是他与原随云纠缠在一起的红线。
哭声似是让原随云忆起过往,短暂地失神后,他揽住了楚留香。
那相隔了十四年的体温,又一次落在楚留香身上,但他也并未躲开。
他们爱护着她,一如她出生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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