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说完这句话，除了楚留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杯子或筷子，默不作声地看向她。
胡铁花偷偷看了一眼楚留香，见他还云淡风轻地吃酒，才放松一点。
如果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一定瞒不过楚留香。
楚留香并不动筷，他轻轻转着杯子，一直笑看着云无心。
黄云芝惊喜道：“云姑娘居然也要去风雷岛？正好我也要去那里。”
高亚男的手摸上酒杯，却没有要再满一杯的意思，她的耳朵和心思一直在那抹白色身影上。
云无心笑道：“有黄姐姐相伴，看来我此行不会孤单了。”
张三这时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桌上的鱼肉放在碗里，瞥着云无心，道：“我看你该比她大才对，怎么叫她姐姐？”
黄云芝扬着下巴，回嘴道：“我们姑娘之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得着吗？”
张三“噫”了一声，道：“你这妮子，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年纪不大嘴皮倒快，当心我一会儿把你网去给我的鱼作伴！”
黄云芝也重重“哼”了一声，初生牛犊不怕虎地与张三吵得有来有回。
待他们二人消停，云无心才笑道：“我只有二七，及笄都未满，我想在座的人中，应当不会有比我更小的了。”
胡铁花刚要倒满的酒“哗”一下撒出来，沾湿了张三大腿上的裤子，他叫道：“你脑子不好，手和眼睛难不成也有问题？”
胡铁花压根没有心情理他，追问道：“你才十四岁？”
云无心点点头，笑道：“难道我长得太老，不像么？”
“没有没有，”胡铁花连连矢口否认，“我就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朋友比较多，刚好有一个也是……”
还没说完，张三狠狠往他脚上踩了一脚，胡铁花“哎哟”一声，却不敢把罪魁祸首揪出来，只是笑道：“没什么，我……我……咱们喝酒、喝酒！”
于是他又跟张三在桌子下玩起了踩脚的游戏。
连时间都如此吻合。
楚留香却不感意外，好像少女本来就该回答这个数字一样。
丁磊小心倒上一杯热茶，提醒道：“主人，咱们不常出来走动，这凤尾虾是金陵的招牌，味道必定不错，还请尝尝。”
他说这话时，云无心面前的碗里已经有两只鲜亮的虾，而丁磊已经又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给她。
他一直没有说话，手上却没有停过，自己碗里空无一物，却已给云无心满了几次茶水，更不消说那些美食。
可云无心的筷子也只动了几次。
她转向身旁的楚留香，笑道：“可是饭菜不合楚香帅的胃口？”
楚留香抿了一口杯中的金陵春，道：“并非不合我口味，只是楚某平生专好美酒，有了酒，便总忘记吃饭。”
他又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动筷？”
云无心道：“楚香帅就在我身侧，可我能听见张大侠倒酒的声音，却听不见楚香帅动筷的声音，看来是我礼数不周，让客人饿肚子了。”
楚留香笑起来，没有回话。
当初海上落难，原随云也是这样盛情款待他们。
如今一个与蝙蝠公子如此相像的少女出现，他又怎么能不回忆起来？
这少女虽说只有十四，可出落得高挑清瘦，说话也大方得体，全然不像个半大的孩子。
云无心还挂着微笑，楚留香的眼神已经变得复杂，他也笑着，却好像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可这到底是不是他失去的呢？楚留香还是没有问。
他的目光像阳光下泛着微波的海水，所有情绪都在这无言的大海中，只有一声一声他自己才听得见的拍打心脏的浪潮声。
“姑娘的性子这样好，令尊一定非常欣慰。”楚留香突兀地岔开话头。
“我是个不好养大的，”云无心居然也顺势抛开方才的话题，顺着楚留香的话说，“家中血脉单薄，传到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女儿，父亲早年奔走，便是为我谋求各方良药，我又怎能再给他添麻烦？”
楚留香又喝了一口，杯中酒映出云无心的面容，他沉吟片刻，像做了什么决定，道：“你既然有父亲，为何又要说自己‘不知来处’？”
云无心似乎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这句话，笑道：“楚香帅怎么偏将这句玩笑话听了进去？我的确有父亲，这世上哪个人的血肉不是父精母血所成？但恐怕我前生是个恶鬼，所以老天便不许我知晓母亲是谁。”
楚留香眉尖一拢，道：“如此说，你没有母亲？”
说罢，他自己又忙补上一句：“楚某唐突，不该揭这伤心处的。”
云无心笑道：“与楚香帅何干？香帅又不是我的母亲。”
楚留香呼吸一滞，杯子里的酒洒出几滴。
云无心道：“我自幼不曾见过母亲，想来母亲是自诞下我后便不知所踪，我也曾问起过，但只知道家母姓白，至于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楚留香凝神道：“令尊也不曾……提起过？”
云无心笑道：“父亲若是知道，又怎么会对我隐瞒？想来是有难言之隐。”
楚留香不再说话，连杯子里的金陵春在口中也渐渐没了滋味。
这顿饭没有几人意想中的暗藏玄机。
咿咿呀呀的唱词从歌女沾着脂粉香的唇齿里飘出，婉转动听的曲调像要把人都淹在这温柔乡里。她们唱得是本地方言，外乡人大都是听不懂的。
不过楚留香的船上恰好有一位南国姑娘，他早就习惯宋甜儿时不时蹦出一两句不知是哪的南方土话。他听得一句“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便觉奇怪。
黄云芝也听出这唱词，放下给高亚男倒酒的酒杯，道：“这曲子怎么在这唱？”
张三道：“人家唱什么你都要管，难道你给银子？”
黄云芝白他一眼，道：“我以前也来过苏浙一带，这《长恨歌》分明是北方的馆子才爱唱的，如今在这里听到，稀奇稀奇怎么了？”
她说得不错，楚留香自然也知道这曲子不该在这里出现，苏浙的曲调只要听宋甜儿唱什么，就知道现下流行的是什么。
云无心道：“诸位听得仔细，我倒没在意这是哪里的曲目。不过依我看，这曲子很好。”
楚留香道：“姑娘也是通达乐理的人么？”
可惜楚留香的猜想落空，云无心摇摇头。她道：“我不懂乐理，但我觉得这词很好。”
她停顿了一下，脸稍稍偏向楚留香一侧，道：“唐明皇与杨妃之情，实在动人。”
胡铁花抬起头，道：“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过我听红袖姑娘说过，这是杨贵妃是唐明皇的儿媳，公公抢儿媳，怎么能算动人呢？”
云无心微微皱眉，道：“可杨妃受尽宠爱，连出家做了道士也被唐皇迎出，连她的姊妹兄弟也封侯拜相，怎么不算动人？”
楚留香放下杯子，看着云无心，认真道：“姑娘的意思是，只要得到这一时的荣宠富贵，便算是真心吗？”
云无心不假思索道：“可世上又有几人给得起这样的偏爱？杨妃留在宫中，皇帝也并未亏待她的家眷。”
楚留香笑道：“但这恩宠终究也是过眼浮云，她再得宠，也是个‘花钿委地无人收’的薄命红颜。”
胡铁花看他一眼，发现楚留香有意无意地认真起来，这神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可他知道，楚留香心里正暗暗较劲。
云无心笑道：“古往今来，亦有不少人与楚香帅是一样的说辞，可唐明皇若是没有半点真心，又怎么会找到杨妃的魂魄？”
楚留香无奈笑道：“诗家传唱，总要自己润色几番，不然怎么好流传给后人？”
云无心笑着点点头，大抵是默认他的说法。
楚留香其实还有一句“杨玉环与丈夫劳燕分飞，做贵妃也未必快乐”，但和他那个迟迟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一样，都没有说出来。
但云无心好像换了个人，剑走偏锋地认为这爱情是对的。这与她原先的形象很是割裂，终究是个孩子，也不足为怪。
不过他心中的鼓已经敲定。他不会再问了。
楚留香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不是恐惧，他经历过无数比这还要令人恐惧的时刻。生死关头，他仍是快意的。
可现在，他希望这些过往都和杨贵妃坟前的荔枝一样，化作黄土。他有了另一个想问的问题：这个孩子，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还活着，她过得好不好？
等到桌上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云无心道：“石头告诉我，听闻今晚三和楼有一出好戏要开唱，诸位若是无事，不如一同前去听听，如何？”
这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丁磊便先扶着云无心去落座。
席间也不知道黄云芝和高亚男说了什么，出来时黄云芝已经挽着高亚男的手臂，还说着“姐姐”“女侠”之类的话。
胡铁花这回留了个心眼，不像从前那样喝得大醉。这饭菜都是上好的佳肴，但他一看到云无心那张脸，便觉得食不下咽，总有一点别扭堵在胸口。
张三倒是放宽心，像以前那样攀住胡铁花的肩膀，道：“难道你被蝙蝠咬了一口，以后就不敢走夜路了？”
胡铁花嘟囔道：“蝙蝠多，专咬人的蝙蝠却不多。”
丁磊来到楚留香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楚香帅，请吧。”
吃饭时，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可他与楚留香之间只隔了一个云无心。
楚留香对那张温柔亲切的面孔背后的眼睛，看得格外清楚。
但一看这人的长相，他也并不意外了。这孩子也实在很像他的父亲。
转过弯，再下个楼梯，地方就到了。云无心就在戏台对着的正当中的位置坐着。
丁磊有意将楚留香与其他人分开，始终让自己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这用意再明显不过。
当楚留香与云无心之间只有一张桌子时，云无心同他记忆里那个人一样挂着淡漠的笑。
只是这回，台上粉墨登场的不是男扮女装作青衣的自己，台下也没有那个温润谦逊的少年公子。
剧情确实很慢了…已经在尽量加快进程了
因为正文是十四年后开始，所以有很多“回忆”的情节，包括我自己加上的蝙蝠岛情节以及原楚少年初遇的桥段，但这些都要往后才会写出来
长恨歌这个暗示可能不明显，“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某种程度也是蝙蝠岛覆灭时楚留香所经历的，但唐明皇杨贵妃在这里各自对应谁就无所谓怎么理解了，每个人想法不一样，理解的肯定也不一样
至于云无心为什么认为杨贵妃和唐明皇是真情，后面也会有解释，不过会在很后面很后面，还有她为什么说母亲姓白，也会有解释（其实是游戏里女扮男装说自己是“白姐姐”，觉得如此妙的官方梗怎么可以不用）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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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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