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高出漏下,把戏台照得一片亮。云无心挑了最好的位置请楚留香落座。
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楚留香蒙尘的记忆却鲜亮起来。
一阵鼓乐声响起,随着一声声叫好,身着彩冠华服抹着浓重妆容的伶人们一个一个登场。
乐声时而激昂、热烈,时而悲切、哀婉。花衫长长的水袖被头戴扇云冠的武净用枪尖挑断,连手中两把坠着红色流苏的宝剑也被挑开,凄切的哭声与如同雷声轰鸣的鼓点声响起,素白的半截水袖在空中失力落下,好似戏中人被折去的半条性命,就这样被丢弃在一声声喝彩中。
第一折戏就这样落下。
云无心也慢慢地鼓掌。
楚留香的脸色已经变了又变,但他还是维持着镇定的模样。
云无心微微侧首,道:“楚香帅不喜欢听戏?”
楚留香看着她,脑海中不断盘悬着另一个名字,一个不可以说出来的名字。
楚留香道:“楚某听过的戏也不少,但这出好戏,却是第一次见。”
云无心微微笑道:“是么?”
楚留香的目光流走过她的鼻翼唇吻,她连下颌的弧度,几乎都与原随云一模一样。
他变得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他道:“姑娘不喜欢听戏?”
云无心摇摇头,像在回忆什么,道:“这样的消遣于我没什么意思,只是今日偶然兴起,便来看一看了。”
说罢,她露出一个笑容,如同秋里荡漾起一圈好看的涟漪,静而美。
“楚香帅可知,今天的戏是哪一出么?”她忽然问。
围满戏台的看客中,就算是天天听戏的戏痴,恐怕也答不上这个问题。因为这戏根本就是头一次演出,连写好的戏本,都还没有传出去。
楚留香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生平没有鉴赏戏剧的爱好,不过他也听得出方才那几句词唱得是什么,便道:“我也不曾有听戏的消遣,不过在我看来,这应当是与《太子沉香宝卷》有关的故事,但听起来,像是新编。”
云无心的笑容愈深,道:“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他劈山救母的故事。”
楚留香没有接她的话,还是注视着她,可那目光,既像看着她,又像看着别人。
第二折戏早已开始,人们又安静下来。
丁磊坐在云无心的左后方,楚留香又感到那股阴寒的视线钉在自己身上。
云无心忽然叹道:“若使我知道我的母亲在哪,我也必定有和他一样的决心。”
楚留香喉珠一滚,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唱词随音乐的变化逐渐愤怒、委屈,每一个字钻入楚留香的耳朵,都像在拷问他。
“也算个天生地养无依无靠,也是个破柳絮儿四处随风飘;不曾见那孤雏高飞背母去,又怎知我残生一线落尘桥?”
台上身着黄袍的玉面小生含泪瞪眼。
“天也天也!何生我身?不知父母为何物;地也地也!何断我路?不知我母身何处;命也命也,何苦我也?”
楚留香控制不住地偏头去看云无心,眼神从台上的太子沉香一下子落到这清瘦的少女身上。他早已说不出话来。
丁磊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只冷冷盯着他。楚留香却分不出心思去应付这家伙。
戏中桥段起起落落,他们保持着默契又诡异的沉默。
楚留香看见云无心仍旧是那副淡然的微笑,她安静地坐着,好像在用一双耳朵仔细倾听,听到动情处时,还会凝神蹙眉,仿佛自己就是故事中的沉香;但她脸上片刻抽身的冷漠,几乎瞬间便恢复那友好的笑容,又让楚留香觉得,其实她从未听进去,只是隔岸观火。
他的心很少会这么乱。
这出戏的确不是原先他知道的劈山救母的故事。不知何人大刀阔斧,挥毫间,便成了一个新编。
二郎真君镇压三圣母,却将沉香从书生刘彦昌怀中夺走,往后十六载,沉香在杨戬的照拂下成长,一日偶然,窥见华山下的三圣母,质问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少年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便要斧劈华山,可三尖两刃刀横在身前,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就坐在他们隔壁的胡铁花与张三,连同另一边的高亚男,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这词曲在暗示什么。
云无心道:“楚香帅,这里是沉香的词么?”
奇怪得很,她不去问丁磊,偏问楚留香。
楚留香道了声“是”,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那小生的词吸引:
“我有心劈山只为见母一面,怎奈何金银锁束我隔天边;别离十六载不由我肝肠痛断,念母子难重聚泪珠儿撒胸前。”
这里正是沉香得知三圣母被镇压的真相,既想救出母亲,又不愿与二郎神为敌。
“沉香,你可知这金锁,我为何给你?”
“孩儿冥顽,承蒙舅父爱惜,要我长命百岁哩!”
云无心的微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她忽然道:“楚香帅。”
楚留香见她神情异样,斟酌道:“姑娘是想起了自己,所以感伤起来?”
云无心的神色不知为何已彻底冷下来,道:“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认不得几个大字,也不曾听说过这故事原须原尾是什么样,但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楚香帅应该不会拒绝吧?”
楚留香正色道:“但说无妨。”
云无心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道:“楚香帅以为,这个孩子该怎么做呢?”
楚留香无奈道:“这问题实在让我为难。”
云无心挑眉道:“以香帅的才智,一定有相当独到的高见。”
楚留香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孩子既不能背叛自己的舅舅,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母亲,不过依在下的愚见,将来他们一定可以一家团圆。”
云无心沉声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相信,这世上一切黑暗都会被击破,所有悲剧都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云无心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冷冷道:“破镜重圆又待如何?拼回去的镜子也是裂的,照出来的影也是扭曲的。如此,也算美满么?”
楚留香的舌头像绑了一块大石头,一下坠入肚子里去了。他觉得唇齿有千斤重,怎么都开不了缝。
云无心的胸口微微起伏,像长长舒了一口气,将那些作怪的情绪一并吐出去,她的微笑又回到那张白净的脸上,她稍稍低着头,平静道:“楚香帅,我只是不明白,二郎神固然有错,三圣母固然善良,但要沉香背弃教养他十六年的舅父,回到母亲身边,就一定是对的么?”
震惊?疑惑?
这些都不足以说明楚留香现在的心情。
他胸腔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平静。
仿佛平波万丈的大海,风云日月都映在它的怀中,但那只不过是虚无的倒影和外相,真正被包裹在它身体深处的,是无人见过的万仞沟壑与深不见底的幽幽黑色。
喜怒哀乐都被海水淹没,却又不将它们杀死。只是任由它们潜藏在这宁静的海波下。
潜藏在楚留香的肉身中。
所以他只能这样平静着,观望着,痛苦着。
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一点天光落在楚留香怀中,将他的轮廓晕染得十分柔和。
“也许沉香劈开得不止是华山。”
楚留香这样说。
云无心没有回答他,但这小小的无礼与她周全的礼数相比不算什么。
随着戏中人兴高采烈的唱腔和越发欢快的奏乐,故事接近尾声。
“我只道亲舅父怜我孤苦身,又岂知天不仁拆散鸳鸯侣?想当年春光景也有母子情,到今朝明月圆了却前尘恨。”
看客们如雷的掌声响起。
离开三和楼,太阳已经西垂,半边天都是暖黄色。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云无心与楚留香走近了同一家客栈。她还十分大方地为黄云芝和张三各自订下一间客房。
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开。
“楚香帅。”云无心忽然叫住他。
楚留香脚步一顿,转过身笑道:“怎么了?”
云无心道:“今日之事,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楚留香知道她是说看戏时的事。他笑了笑,他当然不会介意,恰恰相反,他还很愿意听她的想法。
“我明白这是姑娘的伤心事,”楚留香温和地看着她,“倘若有一个人可以为你分担一些苦楚,我很愿意成为这个人。”
“哦?”云无心笑了笑,“看来楚香帅很关心我,可我们才认识不久,香帅古道热肠,看来不假。”
她现在单单是站在那,便让人想起原随云,更不用说她说这话时的神态语气。
楚留香道:“我只是希望姑娘可以像我所想的人那样,快乐一些。”
云无心道:“香帅的名声天下皆知,五湖四海恐怕都有香帅挂念的人,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楚留香笑道:“以姑娘初次见面便能知晓在下身份的本事,大概已将楚某的事迹知道个遍了。”
“假如我真的不知道呢?”
“不,你不仅知道,而且知道的很清楚。”
云无心的脸色倏然又很冰冷,但短暂的对峙后,她忽然笑了出来。
没有半点预兆的,云无心道:“楚香帅此行的目的,必定也是风雷岛。”
楚留香道:“我想,是我的一位故人要邀请我去,这样煞费苦心,我怎么能不给面子?”
他既不说云无心怎么会忽然知道他的目的,也不问云无心为什么没头没尾地忽然说这句话,好像他早就猜到一样。
不过世界上确实很少有事能瞒过楚留香。
“我与楚香帅有缘,我颇有家资,楚香帅此行,不如就与朋友们同乘我的船而去,如何?”
云无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令人发麻的笑意。
她分明还是那么温和,那么以礼待人,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
可楚留香太熟悉这种微笑,他甚至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人在这样微笑时,心中已想好了多少可怕的阴谋诡计,却隐藏得天衣无缝。
云无心带着一点楚留香再熟悉不过的傲慢,笑道:“楚香帅不会拒绝我,是么?”
夜色吃掉最后一片白云,天彻底黑了。
这段《太子沉香宝卷》什么的完全是我瞎编,只是单纯喜欢杨戬和沉香的故事所以强行套用,希望没有太突兀
其实看到最后应该很明显了,云无心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藏着掖着,是小蝙蝠!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祝愿好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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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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