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尘手指在平板上划出了一道弧线，屏幕上滚动着的特种材料参数在视网膜上晕开，倒像那日街角陆晏袖口晃着的素色布料。脸色一沉，反手便合上了平板。
左肩的旧伤又在开始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眼左手，指腹在手心不自觉地捻来捻去。
“老板，德国轴承的替代方案，那边已经定好了，会比原计划多耗时三天。”李奕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传来，“我们需要启动备用生产线吗？”
“不必了。”叶尘走到落地窗前，对岸外滩的灯火在眼前晃动，他想收回刚刚的思绪。可偏又莫名想起陆晏喂猫时，阳光在她颈后铺的那层光晕，心底的疑虑又多了些。
这时候肩胛骨一阵灼痛，“呃——”他蹙蹙眉，“帮我约安茵理疗馆的深层养生套餐，”用手压了压左侧肩膀，“后天下午，找个合适的时间。”
蓝牙耳机那头的李奕顿了顿，带着点疑虑：“老板？那家馆主要的是重症康复，养生项目就是副业，我们……”
“她们不是主打红外导入仪吗？”叶尘出声打断他，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银质打火机，“既然敢定这么高的价格，去试一下看看。”
打火机的莲纹浮雕中心有处凹陷，那里本该镶着颗鸽血红宝石。那是在17年南苏丹维和部队撤侨时，被流弹震掉的。后来他换了三任工匠，都没有能复刻出原来的弧度。
可那天，陆晏手腕上的银珠，总在他闭眼时浮现在那凹陷中心。像拼图在潜意识里，完成了本该有的咬合。
“用我的名字约。”他补充道。声音虽然稳，却掺杂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急切。
李奕瞥了眼备忘录，敲下“叶尘安茵理疗馆15:00”。接着斟酌了下，最后还是开了口：“老板，下午白小姐打了三个电话。她说……整理了您公寓书房里的文件，还把常用的合同范本归了类。”
叶尘握着打火机的手指紧了紧。公寓书房向来是他的禁区。三个月前，白悦没他允许，别说是书房，就连公寓都不会踏足一步。
“告诉她，”声音平得听不出情绪，“我的空间，不需要她费心。”
李奕刚要应声，叶尘想起什么：“对了，准备一束白色洋桔梗。不用署名，送到理疗馆。”
“是。”李奕应声记下，耳机里不断传来打火机“咔嗒”的轻响——那是叶尘烦躁时才会有的动作。显然白悦这次的“贴心”明显踩过了线，而老板突然要送花的举动，更让他觉得空气里藏着某种微妙的变化。
暮色里，理疗馆的风铃，被吹的叮当作响。陆晏正对着电脑在核这个月的明细支出，鼠标在“星妍幼儿园学费”那栏停了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放开鼠标，拿起旁边的笔在记录本上画了只表情委屈的小猫。
“陆姐，苏姐叫你呢，说有大好事！”小玉举着信封跑了过来：“给，是这个月的分成。苏姐说先给你结了。”
拆开信封，厚度比想像的要薄，陆晏嘴角掠一丝无奈。数了数，扣掉乱七八糟的，刚好够还贷。马上就要开学了，星妍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万二。
她抬头看向窗外的梧桐叶，被晚风卷着打旋，透过阳光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只猫从窗台窜过。
钱塞进包里，指尖撞上冰凉的拉链。就这么一下，那个穿深炭灰西装的男人，就莫名浮了上来。他眼神深得像藏着一片海，语气里的执拗，让她感到心慌——仿佛他们早已经认识，只是她忘了。
“叫我，有什么好事啊？”陆晏走到了吧台问苏茵。
此时苏茵正趴在吧台上，对着电脑屏幕笑，见她过来，“唰”地转过屏幕：“看！十万块，十天养生套餐，一次性付清！”
她随即又调到预约单页面，在屏幕上敲了敲，压低声音：“特意交代，身份要保密。”说着，苏茵向她撇撇嘴，“连助理发预约单的时候也反复强调，别对外声张他名字，理疗记录都要单独归档。这架势......”
预约页上“男，33岁”几个字先跳了进来，陆晏下意识蹙了眉。刚要往下划，目光顿住了。
“叶尘”。
陆晏的指尖就这样顿在了屏幕上，这两个字，笔锋好似带着重量，让她手腕发麻。字迹的凌厉感，和那天街角男人手指擦过自己衣袖时的冷硬触感，竟莫名重合。心口像被什么攥住，闷得发慌。
“客户可是说了，最好你来。”苏茵把泡好的陈皮水往她面前推了推，“说是，看了你的履历，觉得你操作仪器最熟练。”
陆晏定了定神，又盯着“叶尘”两个字看了会儿。身份保密，还指定她？这让她更觉得不对劲儿。寻常客户，哪有会对一个理疗馆提这种要求的。
她在“养生套餐”四个字上划了划：“我们的仪器，现在还是以重症为主。养生项目的参数还没完全调好，顾教授那边……”
“放心吧，他那我都已经打好招呼了！跟他说有个养生的大客户，没有问题。”苏茵抢过话头，抓起桌上的计算器一通按，“你看，这单要是做完了，不仅能补上那边的分成，星妍的学费也都有了！你就当是个普通的大客户，别想太多了嘛。”
陆晏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没说话。她记得之前，苏茵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说“机会来了”。那时候，她们刚接手了个企业福利团购的大单子。两个人忙到了凌晨三点，还在那核对粽子礼盒的数量。星妍则趴在折叠床上睡着了，小手里攥着她的红绳。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她看了眼自己手机上的同步资料，随手塞进了白大褂口袋里，“我先去看看顾教授的校准数据。”
库房角落里，立着几台红外导入仪，银灰色机身泛着冷光。陆晏俯身检查传感器。想起了顾景行第一次带她们看仪器的时候，说的话：“这东西能把中药分子拆成纳米级，比熬药汤管用十倍！就是太费钱了，光研发我就砸了近千万。”
那时她们正打算转型，苏茵原本是想盘个店面来做美容，但陆晏坚持要和顾教授合作：“医疗健康产业是趋势。仪器是死的，但人心是活的。相信我们，苏茵和我一定能做好。”
她伸手抚过仪器的散热孔，金属表面上还残留着上午给李女士做理疗时的温度。当时老人告诉她，她的红绳跟自己年轻时，丈夫给她编的那根很像。说这话的时候，老人的眼里晃过的光，就像是落在了希望里。
“陆姐，王老先生又在抱怨仪器不好用了！”小玉的声音有点哭腔，从外面传了过来，“张先生在做理疗的时候，仪器突然报警了！”
理疗室里，王仲山对着那台嗡嗡作响的红外导入仪皱眉。山羊胡被气得抖了抖，“我说这东西不灵吧，小晏，你就不信！针灸稳当，银针下去，哪疼治哪！”他捻起一根银针，指腹在针尾轻轻摩挲，但顿了半秒，像被什么无形的力牵扯着，不再下针。
陆晏没理他，俯身去检查连接线，发现是传感器接触不良引起的。她重启了仪器，看着屏幕上的温度曲线渐渐平稳，轻声说：“王老先生，下次按红色按钮强制停机就行。说明书第17页写着的。”
王仲山哼一声，转身把银针往木盒里插。指腹擦过根针尖有点弯的，动作随之顿了顿，到底还是推到盒底最深的地方去了。
陆晏没有反驳。她知道老中医的固执，就和她一样。当初为了请他来坐诊，自己跑了三趟养老院，陪他下了七盘象棋。最后以“输一盘付一个月房租”的赌注，才把人请来。
她清楚理疗馆主要以仪器为主，王老的中医是帮助她们经络定位和做方案补充的。而且这张医师执照，也是她们开馆绕不过去的法律红线。
傍晚接星妍放学时，小姑娘举着画就扑了过来，羊角辫跳着，“妈妈，看，发光的莲花！
画上的莲花歪歪扭扭，花瓣里被涂满了金色。“我家宝~画得真好，”她擦掉女儿脸上的颜料，亲了亲女儿的脸颊，指腹抚过莲花，“这莲花为什么会发光啊？”
“因为里面住着小仙女呀。”星妍搂着她的脖子，小奶音软乎乎的，“昨晚我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叔叔。叔叔手里的星星在转，说在等这莲花亮呢。”
抱着女儿的手臂紧了紧，觉得后颈发僵。星妍说的“转星星的叔叔”，不知怎的就和那天男人手表的星空盘叠在了一块儿，心里的慌，说不出来。
“小孩子，别乱做梦。”她加快脚步往家走，高跟鞋敲在人行道上，急促得像在逃离什么，又像在奔向什么。
第二天上午，晨阳斜斜地照进理疗馆。小玉抱着一大束白色洋桔梗闯了进来，花瓣上的水珠在光里闪成碎钻。“陆姐，你的花！但没写名字耶。你知道是谁送的吗？”
陆晏这时正在给仪器消毒，84消毒液的气味呛得她眼眶发红。她望着那束花，花瓣白得透亮，风吹过时轻轻晃动，似有着一股韧劲。
“是吗？我也不知道是谁。”她找了个玻璃罐，把花插进去，放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那里能晒到太阳。
苏茵端着杯咖啡走了过来，白色拉花歪歪扭扭的。视线不由得在花束上转了个圈，嘴角勾起一抹笑：“藏着追求者呢，阿晏？这洋桔梗的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够浪漫的呀。”
“可能是送错了呢。”陆晏避开她的目光，调试着花瓶的角度，“下午三点，等那个客人到了，我会按三天一次的流程做。”
苏茵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世故：“这就对了嘛，态度放软点。这种级别的人物，应该有很多资源的。搞好点关系，到时候你和我就不用这么累了。”
陆晏没有理会苏茵的暗示，转身去库房拿中药饼。指尖在“黄芪”“当归”的标签上划过时，她心里默默盘算起那笔被“冻”在账户里的流动资金。顾教授的分成是她故意想缓一缓的，按合同本就该是月结，这周结和下周结也没什么区别。
她想着消防改造费是硬支出，下个月到期前必须留出来。这单既然是一次性付清，从利润里单独划一笔补上，就不占主账户的资金了。
想着陆晏吸了一口气，把中药饼放进恒温箱，温度调到42摄氏度。顾景行教授说，这是人体最易吸收的温度。
在伸手去取恒温箱里中药饼的时候，陆晏抬头恰好看见玻璃门被推开。午后阳光斜切而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来人穿着深炭灰西装，左手腕上的手表反射出细碎的光，让她想起星妍画里“会转的星星”。
是那日街角的男人。陆晏的指尖在中药饼上顿了顿，艾草的热气熏得指尖发烫。
他怎么会来这里？
男人的目光越过吧台，落在她脸上，喉结轻滚了一下，才朝她走来。
陆晏下意识攥紧腕间红绳，银珠勒得掌心发麻。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和触碰时如电流窜过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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