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敲过第三响时,东宫殿的烛火仍在窗纸上摇曳。
垣独自坐在案前,烛影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斑驳,神情木然如殿角的石兽。更漏里的水滴答作响,像在数算着什么,她却浑然不觉,只任由夜色漫过膝头,浸得人骨头发凉。
脚步声自长廊尽头传来,轻得像落雪。者隐君推门而入时,带起的风卷动烛芯,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他在她对面坐下,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
“王兄。” 垣先开了口,声音里裹着未散的疲惫。
“还没睡?”者隐君望着她眼下的青黑,语气不自觉地软了。
垣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反倒牵起几分自嘲:“哪里睡得着。倒是又让王兄见了我这副狼狈模样,真是丢人。”
者隐君喉头哽了一下,酸楚像潮水般漫上来。他沉默片刻,终是从袖中取出个紫檀木匣,轻轻推到她面前:“有件事,我该向你坦白。”
垣抬眸望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十四岁那年头回见你,我就瞧着不对劲。”者隐君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轻得像在说给多年前的自己听,“你的眼睛太深了,清得像山涧的水,可那里面藏着的警戒,不是我认识的世孙该有的。我跟他亲如手足,怎么会认不出他的眼神?”
垣的手指猛地攥紧,锦缎的袖口被捏出几道褶皱。
“你们的相貌、声音,连走路时衣袍摆动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可你分明不是他。” 者隐君转过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起初我乱得很,后来是怕,再见到你时,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要护着你。”
他顿了顿,声音里浮出温柔的坚定:“那个彻夜练箭,指腹磨得血肉模糊也不肯停的孩子;那个摔断了腿,咬着牙扶着墙也要站起来的孩子;那个在旁人想都不敢想的难处里,一个人撑到如今的孩子……我想护着她。”
垣的睫毛颤了颤,眼眶倏地热了。一股暖流从心底淌出来,缓缓熨帖了那些经年累月的寒凉,连带着指尖都泛起微热。
“王兄……”
者隐君将木匣往她面前推了推,匣盖边缘的铜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一旦废黜的旨意下来,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侥幸活下来,往后的坎只会更难。女儿身的秘密要是漏了出去……”
他没说下去,可那未尽之意像冰锥,刺得人脊背发凉。
泪水终于忍不住滚下来,砸在紫檀木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垣哽咽着:"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还记得我说过吗?你走不通的那条路尽头,有片海。”者隐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穿破长夜的力量,“那里泊着艘大帆船,跟我走吧。无论你想去天涯还是海角,我都陪着你。”
垣的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掀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双绣花鞋,藕荷色的缎面上,缠枝莲纹绣得密不透风,针脚细得像蛛丝,仿佛在匣中等了百年,就为等一双真正属于它的脚。
走?她能去哪里?从被推上世孙之位的那天起,“李垣”就已经死了。她是世子,是被当作国之储君养大的,骨子里刻着的都是“责任”二字。陡然要她抛掉这一切,以个陌生的身份活下去,她竟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夏景怎么办?父王怎么办?那些自幼被教导的“担当”,像镣铐般锁住她的脚踝,容不得半分逃避。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思政殿内,惠宗正对着一叠奏折出神。明黄的奏章上,群臣的墨迹淋漓如血,字字句句都在逼他写下“废黜”二字。
东宫殿里,垣打开妆奁。铜镜蒙着层薄灰,照出的人影模模糊糊。她何尝不想做个寻常女子?梳着双环髻,穿着襦裙,在春日里追追蝴蝶,在灯下绣绣花。可生在这宫墙里,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奢望。
若前路真的只剩死,那这一次……能不能为自己活一回?
她缓缓卸下翼善冠,乌发如瀑布般泻下来,落在肩头簌簌轻颤,像一匹被揉皱的黑缎。拿起绣花鞋时,指尖的颤抖更厉害了。穿女儿家的鞋,会是什么滋味?她试探着将脚伸进去,软底贴着脚心,踩在砖地上,悄无声息,像踩在云絮里。
而此刻,虚掩的门缝外,惠宗正立在廊下。月光从他肩头淌过,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目光复杂地望着殿内那个穿着绣花鞋的身影,喉头动了动,终是没出声。
长廊里,惠宗轻轻带上门,转身欲走。金尚宫过来,询问:“殿下,怎么在门口就折返了?”
惠宗没答话。今夜本想来看看世子,却撞见那样一幕——女儿家的鞋,还有镜中模糊的少女模样。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倒不如不说。
殿内的垣听见“殿下”二字,背脊瞬间绷紧,像被投入冰湖的石子,连呼吸都滞了半拍。她慌忙想拢起头发,却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像被风卷走的烟。
次日的光化门,喊声震得宫墙都在颤。
成均馆的儒生们跪在地上,手里高举的条幅在风中猎猎作响:"废黜世子!以正纲常!"
思政殿内,惠宗沉默了许久,案上的朱笔悬在半空,墨滴在明黄的奏章上洇开个小点儿。终于,他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废黜世子。”
群臣的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涌来,源山君站在角落里,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
东宫殿里,垣听到消息时,反倒松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唤来金佳稳:“你在外面吗?”
“在,邸下。”金佳稳推门而入。
垣示意他坐下,从怀里掏出枚玉佩。羊脂玉暖得像块小太阳,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兰草。“替我好好照顾嫔宫。”
她摘下翼善冠,换上身素色便服。棉布的衣料贴着皮肤,竟有种久违的自在。
她一步步走向思政殿。
“父王废黜我,是因叔父之事?”她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
“不是。”惠宗的声音很轻,“昨夜,我去了东宫殿。”
垣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察觉。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
“从何时开始……”垣的声音打着颤,像风中的残烛。
惠宗的思绪飘回二十年前。那时妻子弥留之际,他从外殿奔进来,正好在门外听见她对她说:“你是个特别的孩子,别忘了,我美丽的宝贝女儿。”
后来,妻子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一定要护着世孙……护好我们的孩子。”
“这些都不重要了。”惠宗从回忆里抽离,目光落在她身上,满是怜恤,“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垣低着头,鬓边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那您为何佯装不知?”
“你怨我吗?”
“无数次想过您知道后的模样。”垣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砸在地上,“我很怕。作为世子,我不怨您;可作为女儿……我怨过。我也想像别家孩子那样,能扑在父王怀里撒撒娇啊。”
惠宗别过脸,眼角的皱纹里积了些湿意,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他是君王,不能哭。
“若能回到我出生那天,您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垣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像盛着星光的湖,“若不是迫于御旨,您会不会……不一样?”
惠宗交握的双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如玉石。他何尝不想将这唯一的女儿拥入怀中?自知晓她女儿身的那刻起,无数个深夜,他都想抚抚她练箭磨出厚茧的手,问问她摔断腿时疼不疼。可他是君王,她是储君,他们都生在这王宫的樊笼里。
中殿的眼睛始终盯着世子之位,恨不得立刻扶齐贤大君上位,若他流露出半分父爱,只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尚宪君在朝堂上权倾朝野,若不扶植中殿的外戚势力制衡,将来女儿即便继位,也只会沦为傀儡。这些盘根错节的算计,这些不能说的苦衷,像根刺,扎在他心头二十余年。
至于当年若没有那道“双生不祥”的圣旨……他真能做得更好吗?或许会偷偷把她送出宫,送到大明的江南水乡,让她梳着双环髻,穿着襦裙,做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可那样,她会不会怨他剥夺了她的身份?会不会在某个雨夜,想起这深宫还有个牵挂她的父亲?
他不知道。帝王家的亲情,从来都是道无解的题。
沉默了许久,他才道:“离开王宫吧,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我从未有过自己的人生。”垣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若这是父王的意思,孩儿遵命。”
离开思政殿,垣去了齐贤大君的寝殿。这是他们头回像寻常“兄弟”那样对坐喝茶,青瓷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很快你就要入宫了,该做些准备了。”垣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眉眼像极了父王,只是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李谦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茶盏里:“对不起,王兄。”
“为何道歉?”
“总觉得……该说的。”李谦抹了把脸,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垣笑了,眼里却浮着层雾:“像这样一起喝茶,本不是难事。是我太傻,总觉得你分走了父王的疼,把你推开了,没尽到兄长的责任。”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去:“不许哭,你不能软弱。在宫里,要永远抬着头,挺着腰。”目光落在弟弟泛红的眼眶上,语气里满是期许,“你会做得很好的,必须做好。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临行前,垣去了康宁殿。此去一别,便是永诀,或流放三千里,或客死异乡。纵使父女间疏淡如水,她仍想行最后一礼。
她独自立在殿前,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像根孤单的芦苇。等了半个时辰,殿门始终紧闭。尚膳终于出来,对着她深深一揖,然后摇了摇头。
垣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冰窖。可她还是对着殿门深深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孩儿拜别父王,愿您龙体安康。”
起身时,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在风里凝成细小的珠。
光化门外,垣向尚宪君行礼:“孙儿告辞。”
“路上小心。” 尚宪君转向一旁的郑锡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好生护送邸下。”
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尚宪君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可她没多说,翻身上马时,棉袍的下摆扫过马腹,惊得马儿打了个响鼻。
“金佳稳怎么不在?”福童踮着脚四处张望,对金尚宫嘀咕,“他该不会跑了吧?”
一行人在山野间缓缓前行。枯枝在马蹄下发出脆响,垣望着沿途的枯草,心思却飘得很远。金佳稳该把夏景送到安全地方了吧?她会不会怪自己不告而别?想起嘉礼前父王的话 ——“不懂家庭的珍贵,便守不住它”,此刻才嚼出些滋味,却已太迟。
宫外的一处小屋内,夏景握着金佳稳递来的玉佩和信函,指尖凉得像冰。
“邸下让我在此等他,他人呢?”
金佳稳看了看窗棂外的日头,低声道:“这是邸下交予娘娘的。”他指了指玉佩,羊脂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先世子嫔薨逝前留给他的,他说转赠娘娘。”
信函上 “夏景惠鉴”四个字,是她熟悉的笔迹,却带着种决绝的锋利。夏景展开信纸,墨迹透过纸背,在她掌心印下浅浅的痕:“见字如晤。此行艰险,生死未卜,是以怆然独行,未敢以告。盼卿体念吾怀,珍重。再拜。”
“邸下呢?我要见他!”夏景的手开始发抖,信纸哗啦啦作响,“你带我去找他!现在就去!”
“一个时辰前,邸下已经启程了。” 金佳稳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埋在土里的石头。
夏景浑身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她虽不懂朝堂的弯弯绕绕,却也听过流放路上的凶险——毒酒、白绫、刺客……哪样都能要了人的命。“他会没命的!快去救他!求求你……”
金佳稳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抵着地面,声音闷在尘埃里:“邸下有令,无论娘娘说什么,都不可折返。这是下官以性命许下的承诺。”
夏景将信函紧紧按在胸口,那薄薄的纸像烙铁,烫得她心口钻心的疼。不祥的预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
山林里,风卷着枯叶掠过耳畔,呜呜咽咽的像哭。
者隐君骑马跟在垣身边,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几次想开口,话都堵在喉咙里。
“王兄,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垣忽然勒住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
“嗯?”者隐君回过神,“怎么了?”
“太安静了。”垣环顾四周,目光像鹰隼般锐利,“连鸟叫虫鸣都没有。”
者隐君心里一紧。他本安排了内禁卫在此接应,按说该有动静才对。可眼前的寂静像张网,密不透风地罩下来。“再走一里,我们休息片刻。”他强作镇定。
又走了半里地,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垣刚想回头叮嘱,一支羽箭突然破空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取她心口!
她反应极快,猛地侧身,箭头虽没射中要害,却划破了衣袖,鲜血瞬间渗出来,在素色的布上洇开朵凄厉的花。
“不好!”者隐君与郑锡祖同时大喊,声音里带着惊惶。
丛林里突然窜出十几个黑衣人,蒙面的黑布上只露出双闪着凶光的眼,手里的刀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饿狼般扑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郑锡祖立刻指挥侍卫迎敌,刀剑相撞的脆响刺破寂静。者隐君拔剑出鞘,寒光一闪,大喝一声 “护驾”,便冲了上去,剑锋直取为首的黑衣人。
垣拾起地上的长剑,手腕翻转,挡住迎面砍来的刀。金属相撞的震感顺着手臂蔓延,虎口发麻。
“邸下快走!”者隐君边打边喊,肩头已挨了一刀,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可刺客越来越多,侍卫们渐渐力不从心,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垣调转马头,刚想策马逃离,却听身后又一声弓弦响!那声音尖锐得像裂帛,穿透了厮杀声,直钻进耳鼓。
她只觉后心一阵剧痛,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从马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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