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室)
胎室的地面泛着潮气,烛火在穹顶投下摇摇欲坠的光。
“哐当——”一声脆响陡然炸开,青瓷胎函从下人手中滑落,碎成数瓣,其中半片弹起,又重重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瓷屑。
那下人“噗通”跪倒,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后背剧烈起伏,声音抖得像被狂风撕扯的绸带:“小的罪该万死!大监饶命!”
源山君缓步踱过,玄色云纹靴碾过碎裂的瓷片,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垂眼扫过满地狼藉,目光忽然定在那截断脐上——暗红的脐带蜷在瓷片间,中段一道浅痕极不显眼,却像被利器轻轻划开,痕边的纤维微微外翘,分明曾连着另一条脐带,像个被强行扯开的结。
“这是谁的胎函?”他弯腰拾起半片碎开的瓷片,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釉面,声音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旁站的下人缩着脖子,喉结滚了几滚才敢回话:“回……回大人,是……是主上殿下的。”
源山君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挑。他本是随意一瞥,此刻却忍不住蹲下身,凑近了细看。那脐带的分叉处极不规则,像两棵共用根系的草,硬生生被扯断了一支。两个主人?他指尖在膝头轻轻叩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深宫秘辛,倒是比他预想的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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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便殿。
烛火昏昏沉沉,将垣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堆着账簿的案上。
那些账簿是姜溵曙带回的,封皮上的血渍已凝成深褐,像副护军临终前凝固的眼神。
垣指尖抚过纸页,指腹沾着些微粗糙的质感,眼泪又忍不住涌上,模糊了眼前的字迹。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郑锡祖立在门口,深色袍角沾着些湿泥,显然是急着赶来。他欠身行礼时,动作比往常迟滞许多,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
“副护军说,你是他的朋友。”垣的声音里裹着未散的悲恸,还有难以压下的愤恨。
眼前这人,是刺杀兄长的凶手,是逼得母妃郁郁而终的推手,如今又成了夺走副护军性命的仇敌。每念及此,她的指尖便攥得发紧。
郑锡祖“咚”地跪倒在地,双膝撞在金砖上的闷响,震得烛火猛地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罪臣……罪该万死。”他抬起头时,眼底布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声音十分沙哑,“请殿下降罪,无论何种刑罚,罪臣都甘受。”
他开始述说往事,声音低沉而颤抖。从父亲如何因刚正不阿触怒尚宪君,与挚友翊善一同被构陷致死;到自己如何走投无路,沦为尚宪君的死士,双手沾满鲜血;再到闾延那夜,如何眼睁睁看着副护军身中数箭,那句“源道,回来吧”如何像烙铁般烫在心上。
每说一句,他便重重叩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地面很快洇开一小片浅湿的痕。
垣静静地听着,胸中的恨意像被戳破的皮囊,一点点瘪下去。她原以为郑锡祖是十恶不赦的豺狼,却没想过他也是权力棋局上的弃子,是被命运捆住的可怜人。父亲冤死,挚友殒命,自己沦为杀人工具,他肩上的枷锁,未必比她轻。
“罪臣想……代替副护军守护殿下。”郑锡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想起副护军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淌进衣领,“他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
垣默然颔首,指尖在案上轻轻划着。
郑锡祖知她需要时间消化,再次叩首后轻声道:“副护军葬在杨花津,切头山畔的水路旁,那里芦苇丛生,很安静。请殿下……若得空,去看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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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卷着芦苇荡,白花花的絮子扑在脸上,带着微凉的潮气。
垣蹲在新坟前,将带来的米酒缓缓倾洒在黄土上,酒液渗进土里,泛起细密的泡沫,很快便被吸干,像从未存在过。
福童和金尚宫垂立在旁,眼圈都红红的;姜溵曙按剑守在几步外,脊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肩头的落寞;唯有郑锡祖远远站在芦苇丛里,身影被风扯得单薄,像株快要被吹折的芦苇。
“你们先回宫吧。”垣起身时,声音被江风刮得有些散,她望着满江摇曳的芦苇,“我想再待一会儿。”
姜溵曙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躬身应道:“殿下保重。”临走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垣独自站在江滩上,月白色袍角被风掀起,像只折了翼的鸟,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孤伶。
垣在江滩上坐下,身后是副护军的新坟,身前是浩浩荡荡的江水。
暮色渐浓,远处的水天相接处晕开一片橘红,像被血浸过。
她忽然觉得自己陷在浓雾里,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原以为拿到账簿便能扳倒尚宪君,却没想这条路铺满了至亲的骨血——副护军、兄长、母妃……那些拼了命护着她的人,一个个倒在眼前,而她握着的“证据”,烫得像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疼。
草丛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轻响,细听却不像虫鸣。
垣猛地回头,数道黑影已从芦苇丛中窜出,手中的长剑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獠牙,瞬间将她围在中央。是刺客!她脑中闪过流放途中的刀光剑影,反手拾起地上的一柄长剑,刚站稳,两把长刀已带着风声劈面而来。
“护驾!”随行的侍卫嘶吼着扑上,却很快被砍倒在地,鲜血溅在芦苇上,染红了一片白絮。
垣挥剑格挡,“哐”的一声脆响,震得她虎口发麻。刀锋相撞的瞬间,她左臂突然一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绽开,血顺着小臂淌进袖口,黏住了剑柄,握剑的手不由得一滑。
她咬牙砍翻两人,身后却又有刀劈来。俯身闪躲时,冠带被刀锋割断,“唰”地一声,一头长发如墨浪般散开,在风中翻涌。
刺客见状,攻势愈发凶狠,刀刀直逼要害。
她渐渐力竭,眼前开始发花,眼看一把长刀就要刺穿胸口——
“喝!”一声暴喝划破夜空。郑锡祖从芦苇丛中跃出,长剑如电,几个起落便杀开一条血路。他拽住垣的手腕,低吼道:“走!”
两人奔出老远,垣才敢回头望了一眼。
而不远处的芦苇丛后,源山君正捻着那截分叉的脐带,指尖摩挲着那道浅痕,望着她披散的长发,眼中闪过精光。
像个女人……他舔了舔唇角,想起昌沄君生前说的“世孙自十年前起,性情大变,连身形都瞧着不同了”;想起先世子嫔临盆时,产房里那片洗不净的血海;想起今日见大王大妃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王室双生的秘闻,此刻都串成了线。他将脐带揣进袖中,嘴角勾起一抹阴恻的笑——尚宪君若知道当今王是女子,这场戏,该有多热闹?
(尚宪君府)
书房里燃着西域的檀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紧绷。
尚宪君捏着那截脐带,指腹反复摩挲着中段的分叉,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看不出情绪。
“你为了废黜世子,杀了昌沄君,”他忽然开口,声音像磨过青石的刀,“如今还抱着这无用的野心?”
源山君笑了,指尖轻点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大监都看清这脐带了,还说无用?”他俯身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真正拿错牌还不肯放手的,是大监才对——您可知宫里的新鲜事?”
尚宪君的指节猛地收紧,脐带被攥得变了形。
“殿下遇刺了,就在杨花津的江滩上。”源山君笑得更欢,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刺客一刀砍断了她的冠带,一头长发散下来,瞧着……真像个女子呢。”
尚宪君猛地拍案,案上的茶盏“哐当”震起,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世子流放时的刺杀,他还没跟源山君清算,如今竟又动到殿下头上!这小子是嫌命太长了?
“内禁卫将当时就在场,却对您只字不提,”源山君慢悠悠地擦着指尖的茶渍,“大监不觉得奇怪吗?”他顿了顿,抛出更狠的话,“十年前翊善死后,世孙性情大变,人人都说他是受了打击,可若那时……世孙就被调换了呢?”
“放肆!”尚宪君怒吼出声,眼底的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用这种无稽之谈戏弄王室,你想死吗?”
“我是来跟大监联手的。”源山君站直身子,笑容里带着笃定,“让我成为你手里的牌,咱们一起掀了这棋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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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里,金尚宫正为垣包扎伤口。白纱布一圈圈缠上左臂,很快便被渗出的血浸红,像条渗血的绷带。她一边缠,一边用帕子抹泪,声音哽咽:“又伤成这样……上回流放受的伤还没好透,这又添新伤……不请医员,也不告诉中殿娘娘,真要瞒到什么时候?”
垣咬着牙忍疼,额角渗着冷汗,顺着鬓角淌下。“告诉她,只会让她担惊受怕。”她望着帐顶的鸾纹,想起那日校场的误会,夏景仓皇离去的背影,眼底泛起深深的歉然。
“要不叫郑注书来……”
“不许提他!”垣猛地打断,声音里带着余怒,胸口因激动而起伏。
殿门被推开,者隐君匆匆进来,脸色凝重得像块乌云:“源山君两次派人刺杀,根本不是为了杀你,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女儿身。”他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他现在多半在跟尚宪君说这事,咱们得早做准备。”
金尚宫腿一软,险些栽倒,福童慌忙从旁扶住她,两人的脸色都白得像纸。
垣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只有推测,没有实证,外祖父不会轻举妄动。”可心跳却像擂鼓,敲得她心口发疼,手心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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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殿的烛火暖融融的,映得满室皆亮,却照不进夏景心里的寒。
俞恭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泪水打湿了地砖:“尚宪君大监……他一脸凶相地逼问,小的怕当场就没命了,就……就把您被殿下冷落的事都说了……”
夏景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妆台上,台上的铜镜“哐当”落地,裂成蛛网,映出她惨白的脸。她明明吩咐过绝不能说的!这件事若是被尚宪君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殿门被推开,垣的身影带着夜寒走进来。
夏景转身,在床前跪下,裙摆扫过冰凉的地面,发出声响。她望着垣的鞋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请殿下今日……与臣妾行房。”
垣愣住了,缓缓在她面前坐下,衣角垂落在地,像片浓重的影。
“宫里的流言还没散,”夏景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只有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让人抓住把柄。”
“我打了郑致韵,流言该歇了。”垣的声音也在颤,她看着夏景泛红的眼角,像看着件易碎的珍宝,生怕一碰就碎。
夏景望着她,泪水终于滚落,顺着脸颊淌进衣领:“臣妾是国母,该视百姓如己出。可未曾生养过的人,怎懂这份心意?”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抚上衣襟的盘扣,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孕育子嗣,传承宗庙,是臣妾的本分。请殿下……成全。”
她说着,便要解开衣襟的盘扣。
垣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夏景一颤。“别这样。”垣的声音里带着哀求,眼眶早已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我不想再让你为难。”
“那请殿下抱抱臣妾。”夏景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
垣的手松了松。
夏景却突然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垣本能地阻拦,指尖触到夏景微凉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缩回。
夏景抬头望她,泪水中裹着质问:“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垣猛地松开手,指尖微微发颤。
夏景的手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落下。真相就在眼前,她却怕了——怕揭开后,会碎了眼前人最后的自尊;怕捅破那层窗纸,连此刻的温情都留不住。最终,她的手无力垂下,埋首痛哭,泪水打湿了膝头的裙摆。
垣看着她颤抖的肩头,心疼、愧疚、怜惜……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像打翻了调味的罐子。她拉过夏景的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怀抱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夏景在她怀里哭了许久,直到垣的衣襟湿透,才哽咽道:“在我面前,不必伪装。”她抬起泪眼,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无论前路多险,我都陪您走。”
垣的心猛地一颤,那些深埋的秘密在舌尖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她终究没说,怕连累这个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捧着夏景的脸,指尖轻轻拭去她的泪水,然后虔诚地吻下去——先是额上,像吻掉眉间的愁绪;再是鼻尖,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最后落在唇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夏景轻轻回应,烛火在两人交缠的泪水中摇晃,暖流淌过心底,洗去了所有伪装与隔阂。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上窗台,照在交握的手上,像撒了层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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