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见尚宪君前）
晨光像碎金般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落在案上，照亮了垣指尖那颗莹白的药丸。她从锦盒里取出它，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微凉的弧度，药丸表面的细痕硌着掌心，却没什么感觉。
“这是郑致韵给的，” 她对身后垂立的金尚宫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卷走，“说……能安定心神。”其实她打心底里厌憎郑致韵的逾矩，可此刻面对步步紧逼的死亡，这颗小小的药丸竟成了唯一的浮木，能稍稍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恐惧——像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明知无用，却舍不得松开。
她就着温水吞下，药丸滑过喉咙时带着一丝微苦，像她这些年藏在心底的委屈。喉间的涩意未散，她已转身从龙椅后的暗格里取出那只紫檀木匣，匣身的云纹被摩挲得发亮，是她从尚宪君书房夺来的。打开匣盖，暗紫色的苏朗草静静躺着，叶片边缘的锯齿像淬了毒的刃，泛着冷光——这是弑杀父王的凶器，如今要成了终结一切的钥匙。
“用这个沏茶，”她把木匣递过去，指尖因用力而略微发白，指节抵着匣沿，留下几道浅痕，“待会儿……端给我。”
金尚宫的手猛地一颤，木匣“哐当”撞在案角，里面的苏朗草抖落出几片碎叶。她慌忙接住，看清草叶的瞬间，脸色“唰”地褪尽血色，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砸在匣底，溅起细碎的草屑：“殿下，您到底想干什么？”自刚才起，她就察觉垣的眼神不对劲——那是一种看透生死的死寂，像燃尽的灰烬，连风都吹不起波澜。
垣抬起眼，眸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恳求。她轻轻覆上金尚宫颤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过去，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你若还念着从东宫起就跟着我的情分，就成全我吧。求求你。”
金尚宫早已哭得喘不过气。她跟着垣从垂髫少女到登临王位，看着她束起长发、勒紧胸帛，看着她在刀光剑影里强撑着挺直脊背，怎会不懂她此刻的决心？可眼睁睁看着主上赴死，她做不到；可那双浸着泪的眼，又让她无法拒绝。她哽咽着点头，转身去沏茶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茶盏在托盘里晃出浅涡，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还有最后一件事……”垣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像在说给风听，“替我好好照顾夏景。让她……忘了宫里的事，找个安稳地方，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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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宪君此时已在便殿与殿下会晤，殿下恐怕此时已经……金尚宫不忍细想，解下了腰间的素帛——主上要走，她怎能独活？将素帛缠上梁间，踮脚就要踢开脚下的矮凳。素帛勒得脖颈生疼，她闭上眼，想着总算能跟上主上的脚步。
“尚宫娘娘！” 福童不知何时冲了进来，他连鞋都跑掉了一只，光着脚扑过来，一把抱住金尚宫的腿，硬生生将她拽了下来。素帛从梁间滑落，像条断了的白练，飘落在地。金尚宫疯了似的挣扎，泪水糊了满脸，指甲在福童手臂上掐出几道血痕：“放开我！我要跟殿下一起走！让我跟她一起去！”
福童死死拦着，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夏景撞开殿门闯了进来，宫装裙摆沾着尘土和草屑，显然是一路奔来的：“你说什么？金尚宫，你刚才说……要跟谁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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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殿内）
垣望着案上两只空了的茶盏，唇边终于漾开一抹凄然的笑。药劲已开始发作，小腹传来阵阵绞痛，像有无数把小刀在里面翻搅，沿着血脉往四肢蔓延，可她心里却松快得很——总算，能了结这一切了。
“能这样与外祖父共赴黄泉，真是……太好了。” 她的声音发颤，视线已开始模糊，尚宪君的脸在她眼里变成了重影，像隔着层水雾。
尚宪君猛地抬头，脸色瞬间铁青如铁，他攥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你说什么？”
“您方才喝的茶里，掺了苏朗草。”垣看着他骤变的神色，笑得更轻了，像说一件寻常事，“就是您……趁父王病重，用来毒杀他的那种毒。您看，多巧。”
“你这臭丫头！”尚宪君怒吼着扑过来，枯瘦却有力的大手死死掐住她的脖颈。
垣的喉间发出 “嗬嗬” 的闷响，脸颊涨得通红，青筋在额角突突跳动，可眼里却没有恨，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宽慰——他终究，还是栽在了自己最擅长的毒上。毒力在体内疯长，胸口像被巨石碾过，肺腑间火烧火燎，她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笑道：“能这样惩罚您……孙女死而无憾……”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尚宪君的衣袍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顺着银线的纹路蜿蜒而下。尚宪君也突然松开手，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喉头涌上腥甜，同样喷出鲜血，溅在明黄的地毯上，触目惊心。他瞪着垣，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怨毒，像要将她生吞活剥，最终 “咚” 地栽倒在地，后脑撞在案角，再没了声息。
垣伏在地上，又呕出几口血，染红了身前的青砖。视线渐渐被黑暗吞噬，她望着尚宪君的尸身，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太好了……总算完成了王的责任……父王，兄长，母妃，副护军……我为你们报仇了……
【那日合房、垣与自己坦诚后不久，左相便派了几个护卫到中宫殿，要把她送走。
左相派来的护卫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鎏金的宫灯在他们甲胄上投下晃动的影，像一群沉默的兽。夏景坐在软榻上，指尖反复绞着帕子，帕角绣的并蒂莲已被泪水浸得发皱，针脚里的暖意早就被恐慌冲得一干二净。
“娘娘，该走了。” 护卫长躬身催促，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尚宪君的叛军已攻破西侧角门，离中宫殿只剩半里路，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夏景猛地抬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她望着殿外厮杀的火光，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快要窒息。她想起废黜世子时，垣也是这样暗里安排她离宫，自己却独自踏上流放的路。她还记得垣教她射箭时，衣襟渗出的血迹如何晕染开；记得流放归来后，垣拒不见医员，只自己咬着牙上药的倔强——那些她刻意忽略的伤口，此刻都成了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我不走。”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在说给殿内的檀香听，“殿下在哪，我就在哪。她不能再一个人了。”
“夏景！” 左相掀帘进来，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手里还握着兵符，甲胄上沾着尘土，显然刚从战场回来，“这是殿下的王命！你以为她让你走，是害你吗？她是想让你活着啊！”
夏景没说话，只是缓缓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银亮的刃抵在自己颈间，肌肤被划开一道浅痕，渗出细密的血珠，像串破碎的红珊瑚：“父亲若再逼我，女儿今日就死在这里。黄泉路上，我陪殿下一起走。”
“你疯了！”左相吓得后退半步，伸手想去夺匕首，又怕用力过猛伤了她，只能急得跺脚，花白的胡须抖得像团雪，“快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天大的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我要见殿下。” 夏景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匕首上，溅起细碎的光，“求您告诉我，她在哪？哪怕……哪怕只是看一眼，我就跟您走，好不好？”
左相望着女儿颈间的血痕，终是颓然挥手，示意护卫退下。殿内只剩父女二人，檀香的烟气在他们之间弥漫，像一堵化不开的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墙之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兵刃交接的脆响、兵士的惨叫、叛军的嘶吼，像潮水般涌进中宫殿，撞得窗棂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下来。夏景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冲天的火光染红半边天，心像被扔进了油锅，翻来覆去地煎烤。
“怎么办啊俞恭……”她拉着俞恭的手，指尖冰凉得像块冰，“殿下会不会……会不会出事？”
俞恭想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只剩哽咽。
夏景几次想冲出去，都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他们不敢对中殿动粗，却死死挡着路，像一堵推不开的墙，把她和外面的厮杀隔成两个世界。】
两个时辰像几十年般漫长。
直到远处的厮杀声渐渐低下去，晨光爬上宫墙，将琉璃瓦染成金色时，夏景终于挣脱护卫的阻拦，疯了似的往康宁殿跑。裙摆扫过满地狼藉的箭矢和血迹，她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垣，一定要找到她。
离康宁殿还有几步远，忽闻旁边的便殿传来哭喊——是福童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尖利。
夏景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她跌跌撞撞冲进便殿，正撞见福童拦着要寻死的金尚宫，素帛在他们脚边纠缠，像条绝望的蛇。
“金尚宫！” 她抓住侍女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肉里，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叶，“殿下呢？你刚才说要跟谁一起走？你告诉我啊！”
金尚宫望着她，泪水决堤，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娘娘……殿下她……她在另一间便殿见尚宪君……她用了苏朗草……她说……要陪他一起去……”
夏景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额头磕得生疼，却感觉不到痛。她疯了似的转身，朝那间便殿奔去，裙摆被门槛勾住，撕裂开一道口子，她也浑然不觉。门板被她撞得 “哐当” 作响，殿内的景象让她猛地顿住——尚宪君倒在血泊里，双目圆睁，早已气绝；而垣伏在地上，常服被血浸透，像块吸饱了墨的布，在晨光里泛着死寂的光。
“垣！”夏景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她颤抖着将垣扶起，对方的身体软软的，头无力地靠在她肩上，发丝沾着凝固的血，蹭得她颈间生疼。她抬起手，想为她拭去嘴角的血迹，指尖却抖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
垣的眼微微睁开，睫毛上沾着血痂，看见是她，唇边似乎想牵起一抹笑，却终究没力气。她用尽最后一丝气息，轻唤了一声 “夏景”，那声音轻得像羽毛，刚出口就散了，头便彻底歪了下去，没了动静。
“殿下…… 殿下！”夏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从哽咽变成嘶吼，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您醒醒啊！看看我！我是夏景啊！您说过要一起走的！您不能骗我！”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身体正一点点变冷，像冬日里的石头。夏景望着她失去神采的眼，想起松树下的誓言，想起合房夜的坦诚，想起那句“无论前路多险，我都陪你走”，泪水像决堤的河，汹涌而出，打湿了垣的衣襟，也打湿了她自己的宫装，像两朵凋零的花，在血泊里依偎着。
“来人啊……救命……谁来救救她……”她的哭喊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撞在冰冷的宫墙上，碎成无数片绝望的回声。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垣苍白的脸上，像给她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温柔，却再无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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