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碎金般泼洒在思政殿的丹陛上,明黄的教旨摊开在龙案中央,朱砂笔勾勒的字迹在风里微微颤动。
垣端坐在龙椅上,赤红色龙袍的金线被晨光镀得发亮,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她已彻夜未眠。
内侍官拖着长音宣读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毒杀先王、伪造死因、滥杀无辜之逆贼韩基材,处以斩首之刑。又复,因尚宪君韩基材构陷,齐贤大君遭流放、翊善姜譁佶枉死,今皆恢复身份,昭雪沉冤……”
阶下的官员们垂首而立,朝服的摆角在地砖上投下沉重的影。谁都能嗅到空气中的紧绷——兵曹的流言已如瘟疫般蔓延,“王实为女子”的秽语像淬毒的针,扎得满朝文武坐立难安。
垣攥紧了龙椅的扶手,她必须赶在这把火烧穿朝堂前,了断这桩纠缠了十几年的恩怨。
下朝后,便殿的烛火还未熄灭,与晨光交织成一片昏沉。
垣枯坐在案前,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只青瓷茶盏,盏沿的凉意浸得指腹发麻。
福童匆匆进来时,鞋尖蹭过门槛的铜环,发出急促的“哐当”声,打破了殿内的死寂:“殿下……您唤小的?”
“福童,”垣抬眼,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声音里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安排我与中殿合房。”
.
中宫殿的鎏金熏炉里,新换的檀香正袅袅升起,缠绕着梁上悬着的鸾鸟衔珠灯。
夏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里落了一地的银杏叶,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夏景抬头,看见垣走进来,常服的褶皱里藏着未散的疲惫,连平日里挺直的脊背,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压得夏景心口发慌。
垣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案上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是夏景特意让人备的。可她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半晌没有说话。
殿内的寂静被檀香的烟气填满,夏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口,像要挣脱出来。
“尚宪君叛乱的事,臣妾听说了。”夏景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羽毛,“父亲说,他会调动私兵助您一臂之力,绝不会让逆贼得逞。”她抬眼望向垣,目光里裹着担忧与深情,像捧着团怕摔碎的暖火,“殿下……您真的不要紧吗?有什么是臣妾能做的?”
垣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缓缓呼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她挪动身子,坐得离夏景极近,近到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能看清她鬓边那支素银花钗的纹路。她拉起夏景的手,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冻得夏景微微一颤。
“你收拾行装,出宫去吧。”垣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对外,我会宣称你染了急病,不治而亡。”她看着夏景错愕的眼,喉头滚动了一下,“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买个小院,种些你喜欢的花,好好过日子。”
“嗯?”夏景猛地抬头,睫毛上沾着的细尘被震落,她反手握紧垣的手,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指尖,“这是什么意思?殿下,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有些事,必须告诉你了。”垣终于抬眼,眼底的沉郁像化不开的墨。
夏景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前废黜世子时,垣也曾露出过类似的神情,只是那时她眼底还有光,像暗夜里的星,此刻却只剩死寂,像被暴雨打熄的篝火,连灰烬都透着冷。
垣松开她的手,缓缓收回胸前,指尖颤抖着去解衣襟的衣带。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又藏着难以言说的挣扎。
夏景错愕地伸出手,想按住她的动作,“殿下,您……”却被垣轻轻挡开。她的眼神里有安抚,像在说“别怕”,也有不容阻拦的坚定,像在说“必须如此”。
外袍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中衣散开,露出缠在胸前的白布,布帛边缘已有些磨损,显然缠了许多年。而当她解开最后一道结,白布松垮地落下时,夏景看见的,是女子纤细的轮廓,和左胸那道狰狞的旧疤——那是为护她,被刺客的刀划伤的,当时垣还笑着说“小伤不碍事”。
夏景看着那道疤,看着她坦露的女儿身,尽管无数个疑点在心底拼凑出过答案,泪水还是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滚烫的,烫得垣微微一颤。
“对不起,”垣先低下了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哽咽,脖颈处的青筋微微跳动,“隐瞒了女儿身的身份,骗了你这么久。”她抬手抚上夏景的脸颊,指腹轻轻擦过她的泪,那泪太烫,烧得她指尖发麻,“以女子的身份爱上你,我一直……一直很自责。我怕你厌恶,怕你觉得被欺骗……”
“本来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从见你的第一眼,从我们在松树下立誓……”垣的声音越来越低,像风中摇曳的烛,“但是来不及了。外祖父知道了我的身份,兵曹的人马上要叛乱,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能留在宫里。”
夏景的脑中“嗡”地一声,废黜世子时的逃亡画面突然撞进来。可这一次,她好像要独自留下了。夏景抓住垣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叶:“所以……您又要弃我而去吗?”
垣没有回答,只是惨然摇了摇头。父王的遗志、未竟的使命、满朝的百姓……她怎能逃?她是王,哪怕是假的,也得站到最后。
“快收拾行装,府院君会安排人从秘道送你走。”垣猛地系好衣襟,起身时动作有些僵硬,像提线木偶,“再晚就来不及了。”
夏景看清了她眼底的决绝,那里面没有丝毫动摇,像铁铸的石。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她扑过去拉住垣的衣襟,泪水打湿了那片布,晕开深色的痕:“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殿下,我们说好要一起走布满荆棘的路,你忘了吗?在那棵松树下,你说过的……”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福童慌张的声音,带着哭腔,连门都忘了敲,只隔着门板嘶吼:“殿下!不好了!义禁府大牢里的尚宪君……他、他消失了!”
垣的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
夏景的手猛地一松,心里最后一点侥幸被生生掐灭——她原以为,哪怕是道别,或许还有片刻的厮守,却没想尚宪君的动作如此之快,快得像追魂的鬼。
“这是王命!”垣咬着牙甩开她的手,眼角的泪终究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可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所有的决心都会崩塌,只背对着夏景,用尽全力拂袖而去。
夏景瘫坐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胸口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她喘不过气。松树下的誓言还在耳边,“无论前路多险,我都陪你走”,可那个说要一起走的人,终究还是要独自赴险。殿内的檀香还在袅袅升起,缠绕着冰冷的烛火,却再也暖不了这满室的寒。
.
垣带人赶到义禁府大牢时,晨光正斜斜地照在地上的断裂镣铐上。锁芯被蛮力扭断,铁环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是刚被撬开不久。尚宪君的囚服扔在角落,沾着泥渍与干草,像条蜕下的蛇皮,透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次日傍晚,她在便殿来回踱步,常服的袖口已被指尖攥得发皱,“还没找到尚宪君吗?”
“派了人搜遍了都城的寺庙、密道,甚至城外的庄子,还是遍寻不着。”姜溵曙的衣袍上沾着风尘,显然跑了不少地方,他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闾延那边,内禁卫将郑锡祖应该明天才能到,他带了三百内禁卫军,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
垣正蹙眉沉思,殿门突然被“哐当”一声撞开,者隐君冲了进来,身上的甲胄还没卸,沾着的血迹已凝成暗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纸信纸,纸角都被捏得发皱:“殿下!臣有事禀告!”他将信纸狠狠摊在案上,指尖因愤怒而颤抖,点着上面的字迹,“我王兄……源山君与尚宪君勾结,心怀谋逆之意!他要趁机夺位!”
“您得立刻中断齐贤大君明日的即位式,召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者隐君的声音里带着颤,“再晚就来不及了!”
垣带着者隐君赶到齐贤大君的寝殿时,李谦正对着棋盘出神。他穿着件月白色的襕衫,领口绣着小小的龙纹,还是垣前几日让人给他做的。见他们进来,他有些意外地起身,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笑:“王兄,这么晚了,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我刚摆好了棋局,正想找人对弈呢。”
“谦儿,听好,”垣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按住弟弟的肩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明日的即位式延后,具体日子我再通知你。”
“在那之前,你先随者隐君王兄出宫,去府院君的私宅避一避。”她看向者隐君,眼神凝重如铁,“没有时间解释了,王兄会告诉你详情。”
“谦儿就劳烦你了,王兄。”
几乎是同时,宫墙之外,源山君带着私兵与尚宪君在阴暗的巷子里汇合。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叛军的嘶吼声刺破夜空,像无数头野兽在咆哮。他们撞开西侧的角门,与宫内的侍卫瞬间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里,鲜血溅在朱红的宫墙上,像开了片妖异的花。
垣站在宫墙上望去,心一点点沉下去——叛军之中,竟有不少穿着兵曹制服的士兵,他们的甲胄上还刻着“卫”字,此刻却举着刀,砍向昔日的同僚。尚宪君果然联合了兵曹,那些流言,不过是他逼宫的先声。她手上的兵力,只有左相的私兵两千,加上郑锡祖还未赶到的三百内禁卫军,加起来不过两千三,而对方的人马,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五千,像潮水般往宫墙涌来。
“您得尽快躲避,殿下。”姜溵曙按着腰间的刀,声音发紧,他的左臂被箭划伤,血顺着甲胄的缝隙往下淌,“左相大人已带人守住了正门,可侧门快撑不住了!”
“谦应该还没离宫。”垣望着远处厮杀的人影,眼神锐利如刀,“他们拿我是女子做借口叛乱,一旦谦即位,这借口就没用了。他是先王唯一的血脉,必须活下去。”
“事情因我而起,必须护住谦。”她转头看向姜溵曙,眼底闪着决绝的光,像淬了火的钢,“还朝廷清平,是父王的遗志,我不能让外祖父再独揽大权,不能让那些为我而死的人白白牺牲。”
“你去谦的身边,”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你协助者隐君王兄,务必让他从秘道逃出王宫。明白了吗?”
姜溵曙重重颔首,转身离去时,甲胄的碰撞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左相带着私兵赶到宫墙时,垣正挥剑砍翻一名爬上城头的叛军。老臣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他举起长刀,嘶吼道:“护主上!杀逆贼!”
有他在,垣的心稍稍定了些。
尚宪君领着叛军冲到宫墙下,抬头望见垣,脸上露出狰狞的笑:“那是自称为王的妖女,拿下她者,赏黄金百两!”
“那是谋反的逆党!全部拿下!”垣的声音在宫墙上炸开,带着回音,震得叛军的阵脚微微松动。
另一边,者隐君正领着李谦往秘道走,火把的光在狭窄的通道里晃动,映得两人的影子忽大忽小。刚转出拐角,源山君带着人迎面堵住了去路,他的刀上还沾着血,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把大君交给我。”源山君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像在说一件物品。
“恕难从命。”者隐君拔剑出鞘,剑尖直指他的胸口,“王兄,回头吧,尚宪君不会容你的。”
“我早叫你别回来。”源山君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惋惜,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这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他示意手下上前。
刀剑相撞的脆响在秘道里回荡,震得顶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李谦不慎摔倒时,者隐君为护他,后背硬生生挨了一刀,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袍,染红了地上的青砖。私兵们很快制服了他,源山君提着刀,一步步走向蜷缩在地的李谦,那孩子眼里满是惊恐,却还是咬着牙,没有哭喊。刀锋落下时,甚至能听见骨头断裂的轻响,像冰面裂开的声音。
“不——!”者隐君挣脱束缚扑过去,却只抱住李谦逐渐冰冷的身体,那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抽搐,血从他胸口涌出,染红了者隐君的衣襟,“谦……李谦……”
源山君举起刀,正要再砍向者隐君,后背突然一痛——姜溵曙赶到了,长刀从他肩胛骨穿透,鲜血溅在石壁上。
宫墙上的厮杀还在继续。
垣的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城砖上,晕开一朵朵小红花。她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却阵阵发黑——失血让她的力气正一点点流失,握剑的手开始发颤。
“快去取主上首级!”尚宪君的吼声从墙下传来,像催命的鼓点。
就在叛军再次涌上来时,远处突然传来震天的呐喊。
郑锡祖带着内禁卫军杀到,玄色卫袍在乱军之中像道黑色的闪电。他劈开重围冲到垣身边,将她护在身后,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沙哑:“殿下快走!这里交给我!”
“光化门到神武门都被堵死了,外面全是叛军,逃不出去。”他回头望了眼混乱的战局,眉头紧锁,“先到殿内避身,我派人守住殿门,能撑一时是一时!”
垣已有些站不稳,被两名侍卫扶着往殿内走时,她回头望了眼郑锡祖——他正挥刀砍向围上来的叛军,玄色卫袍上的血迹越来越多。“一定要活着回来!”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只看见他微微侧过头,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刚入便殿,就看见者隐君背对着门跪坐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的落叶。他身前的地面上,躺着个小小的身影,月白色的襕衫已被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正是李谦。
“王兄?”垣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琴弦。
者隐君缓缓起身,脸上混着血与泪,眼神空洞得吓人:“殿下……臣无能……没能护住大君……”
垣这才看清,那弱小的身影是李谦——她唯一的弟弟,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喊“王兄”的孩子,那个说长大后要帮她治理国家的孩子。他的眼睛还微微睁着,像是在看什么没看完的东西,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倔强的弧度。
她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李谦身边,指尖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皮肤已经冰凉,像冬日里的石头,血从他胸口的伤口涌出,沾了她满手。“谦儿……醒醒啊……”泪水砸在他的脸上,混着血渍往下淌,“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召你回宫的,不该让你卷进来的……”
她的声音渐渐崩溃,带着哭腔嘶吼:“快给我起来!你不是说要跟我学射箭吗?不是说要摆棋局赢我吗?你起来啊!”
金尚宫慌忙上前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她死死抱着李谦冰冷的身体,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像口深不见底的井,灌满了绝望。
“源山君受了致命伤,被姜溵曙砍中了后心。”一名下人跪在尚宪君面前,声音抖得像筛糠,“现在被抬回府里了,气息奄奄,怕是……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还有气吗?”尚宪君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正站在宫墙下,望着远处燃烧的宫殿,火光映在他眼底,像两簇跳动的鬼火。
“有……但郎中说,伤及内脏,神仙难救。”
“不准外泄他的死讯。”尚宪君转身离去时,袍角扫过地上的血迹,留下道蜿蜒的痕,像条毒蛇,“对外就说,他领兵去追逃犯了。”
不远处的郑锡祖,正浑身是血地杀开一条路。他的左臂被砍得几乎见骨,右腿也中了一刀,每走一步都留下个血印,可他像不知痛似的,眼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父亲的仇,副护军的仇,还有那些被尚宪君害死的冤魂,此刻都堵在他的喉头,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看见尚宪君的背影,像看见猎物的狼,嘶吼着扑过去,刀锋直指尚宪君后心。
护卫们慌忙拔刀迎敌,刀光剑影里,郑锡祖的手臂、大腿接连中刀,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可他凭着一股蛮力,硬是再次挥刀砍向尚宪君,就在刀锋即将碰到时,一名护卫的刀狠狠扎进他的腹部,穿透了后背。他不甘心地瞪着尚宪君,嘴里涌出鲜血,还在含糊地怒骂:“你这个……弑父……害友的……畜生……”
尚宪君冷冷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刺进他的胸口,正中心脏。
郑锡祖倒下时,玄色卫袍盖住了地上的血迹,像片沉重的乌云,再也没有动弹。
便殿内,垣的哭声终于停了。她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龙柱,望着李谦的尸身,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了。兄长被错杀时的血,二月宫女倒在她面前时的眼神,母妃临终前枯槁的手,父王被毒杀时发紫的嘴唇,副护军坠崖时的背影……如今连唯一的弟弟也离她而去。那些她拼命想守护的人,终究还是一个个倒在了面前,像被风吹落的花,连痕迹都留不下。
福童与金尚宫垂立在旁,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静。直到左相推门而入,带着满身硝烟味,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也受了伤:“殿下,更多的官兵往这边涌来了,左掖门已经失守,这里不安全,请尽快从秘道躲避!”
垣缓缓抬头,眼底出奇地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我不能独自逃跑。”
“您必须走!”者隐君跟着冲进来,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他跪倒在垣面前,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内禁卫将郑锡祖也牺牲了,我们……我们真的撑不下去了!”
郑锡祖也死了……垣的心猛地一抽,随即涌上的,是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她看向者隐君,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悲凉,看得者隐君心头发怵,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要去见外祖父。”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我会告诉他,我愿意禅位给源山君王兄。”
“万万不可,殿下!”者隐君失声喊道,膝行几步想去拉她,“尚宪君狼子野心,您去了就是送死!先避身,日后再图东山再起啊!”
“若是我不退位,外祖父不会停手的。”垣的眼眶红了,泪水却没掉下来,像被冻住的冰,“兵曹上下已知我是女儿身,这桩丑闻,足够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废了我。我不退,只会让更多人跟着送死,左相、你、福童、金尚宫……我不能再看着你们为我死了。”她望向殿内的每个人,目光像在一一告别,“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不能再失去了。”
她站起身,往殿外走去,朝服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背影孤伶得像株被霜打枯的草。
尚宪君早已在门口等候,嵌在衣服里的丝线被晨光镀得发亮,却掩不住眼底的阴鸷。
“我会让位。”垣道,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便殿内)
紫檀木茶几上的清茶还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两人的脸。
垣与尚宪君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的,是几十年的亲情与仇恨,是数不清的鲜血与白骨。
“隐瞒女儿身之秘密,冒用王爵、侮辱王室之罪,我甘愿承受。”垣先开了口,她的手臂还在渗血,染红了袖口,可她像没察觉似的,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
“殿下登上王位,坦白说并非全都是您的错。”尚宪君忽然道,垣微微抬眼,撞进他复杂的眼底,“第一个过错,出在微臣身上——当年未能详加确认,您是否真的气绝身亡。第二个过错,出在殿下的母亲,微臣之女身上——她不该让你活下来,更不该让你顶替世子的身份。”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这么看来,殿下也不过是个受害者罢了。您身边的人,罔顾您的意愿,径自决定了您的命运。既然如此,您就该悄无声息地活下去,守着秘密过完一生。因此最后一个过错,出在您身上。今日之事,也全都该归咎于殿下。”
“原来如此。”垣苦笑着端起茶盏,指尖抚过冰凉的盏沿,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虽然现在才说,但直至今日,我始终感到十分煎熬与恐惧。因为我得以假为真,过着那个不属于我的人生,每天都怕被拆穿,怕连累身边的人。命运还真是坎坷,因为守护着这样的我的,就是外祖父。”
“这一路走来,我真的十分怨怼,怨您操控我的人生,怨您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垣的声音里带着泪,却还在笑,“但同时,又充满感激。”
“臣也是,相当爱惜殿下。”尚宪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垣的眼,那里面曾有过孩童的天真,有过少年的倔强,如今只剩死寂,“若您是个男孩,那就太好了。”
垣默然,提起茶壶,为他斟满一杯茶。茶水在盏中晃出涟漪,像她此刻翻涌的心。
就在此时,殿门被推开,一名医员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进来,托盘的另一侧,还放着条白绫,雪白的颜色在晨光里刺眼得很。
垣的嘴角微微抽动,像被冻住了。
尚宪君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留您一条全尸,这是我最后的慈悲,殿下。”
“因为我是女儿身,所以就非死不可吗?”她终于问出了那句话,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殿内。
“若您打从一开始就从未出生,那就没理由对死亡感到恐惧或委屈了。”尚宪君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她的嘴角在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举到唇边:“最后,您愿意喝一杯,我这个孙女奉上的茶吗?往后……再也没机会像这样,跟外祖父相对而坐一同喝茶了。”
尚宪君的眼角有一些湿热,他终究对这个孙女,还是存着些微的温情。他默然看着垣将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将那杯带着微苦余味的茶,一饮而尽。
“仔细一想,我生为女儿身,反而该感到庆幸。”垣望着两个已经空了的茶盏,嘴角露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凄然的微笑,“若生为男孩,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君王,而外祖父像现在这样守在我身边的话,彼此都会感到难受吧。因为我们心中描绘的世界,实在是天差地远。”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个空茶盏上,像两滴凝固的泪,在寂静的殿内,泛着冰冷的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