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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哎,”林南豆气喘吁吁的撑着楼梯扶手,“白姐你在这儿啊,我停完车就过来了,雾港的车位真是不好找……欸?你不是那个……”

白谂撇了林南豆一眼,林南豆乖乖闭嘴了。

“是他们想画的。”陈痛说完,上牙死死咬住嘴唇。

“哦,是么。”

“嗯,”陈痛抬起头直视白谂的眼睛,“我要走了,麻烦让一下。”

画室的灯光是暖色调的,木制地板上除了学生还会有小猫经过。焦灼之时白谂感到小腿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低头查看。

正好陈痛的眼睛睁得发酸,眨巴两下,有了泪光。

白谂顺势蹲下,抱起了那只橘猫,本以为陈痛会借着这个机会走,没想到起身站稳后还能看见那修长的睫毛。

还不走,等我同意吗?白谂还没来得及开口,楼梯上就传来声响。

“小陈,课都结束了还不走啊,”女人穿着绿色的针织衣配连衣裙,手里抱着个奶白色的小猫,睡得很香甜,“正好我烤了松饼,要不要尝尝?”

陈痛见她一个人上楼梯还抱着个猫,立刻走上前接过小猫。

“不了,你别乱走。”

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很是亲切熟悉,白谂一瞬很想再次拥有十六岁时的社交能力,不管对方是什么心情,起码有话能说的出口,也能让陈痛多搭理她几句。

女人似乎看到了两位尴尬的陌生人:“两位是来报课的吗?我们不收成年人哦。”

“不是的,您误会了,我们是……”林南豆摆手,“是,是来接孩子的。”

“哦,以前没见过呢,”女人笑起来有两个大大的梨涡,“小朋友叫什么呀,我帮你们找找。”

“我不是来接孩子的。”白谂的这句话让空气里飘来了外面的雪花。

陈痛正弯腰把猫大爷放回地面,闻声停下来,就这么背对着白谂,半蹲着。

“我想问贵画室有没有合作的想法。”

女人看看陈痛,又看看白谂,不太清楚状况。

林南豆见气氛紧张,主动解释道:“哦,是这样的,我们是做纹身的,工作室的设计师过年请假回家了,想问问贵室有没有老师可以帮忙。”

“原来是这样,”女人说话间身体轻微摇晃,陈痛扶住她,“小陈不是这段时间空闲吗?有没有兴趣呀?”

陈痛低头看着地板,眼睛随着小猫摇晃的尾巴而动。

白谂一眼了然:“不着急,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平时大多是林南豆送出去的,此时她正在包里翻找着却见白谂的手先一步过去了。

陈痛没有抬头,手依旧牢牢地匡扶住女人的腰。

这个动作并没有让女人感到任何不妥,她也就着陈痛的动作卸了站着的力,见白谂真的递来名片,便客气地双手去接。

卡片忽的转了个微妙的角度。

女人抬眼看她。

“我姓翟,叫翟樱萄,樱桃的樱,葡萄的萄,”女人依旧好声气,“是这间画室的老板,小陈的工作安排一般也由我负责,您可以放心交给我的。”

白谂不再多言,略带着些歉意地低了低头,待翟樱萄稳稳接过名片,她即刻迈开腿,下楼去了,留下一阵带着苦涩柑橘味的清香。

陈痛躲在翟樱萄身后,偷偷多闻了几下。

“姐,这是谁啊?”林南豆走在后面,小短腿迈得费力。

“很久之前认识的人,”白谂回答道,出门后被雪花迷了眼,“车在哪儿?”

林南豆连忙走到前面带路:“这边。是同学吗?”

“不是,她比我大五岁。”

“啊,看不出来——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太瘦了,看不出来年纪,没有说您长得老的意思。”

白谂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嗯。”

“雾港艺术班的老师可要求不低,怎么着也是个名校毕业的美术生吧。”雾港这个城市有些拥挤,停车位很不好找,林南豆停得比较远,一路走过去讲些话才不显尴尬。

“她没上大学。”

“嗯?”风雪大,林南豆没听清。

陈痛,她没上大学。

“我们明天的机票还定不定?”

“再等等。”

“可是夜莺那个客户着急,我的设备还在汐岸哎!”

“鸟可以等,但鱼快死了。”

“什么鱼快死了?”

接下来白谂都没再说话,林南豆有时候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发现她好像在沉思什么,亦或是说在回忆什么。

盐痕,海桐公寓607室。

等白谂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长时间坐着睡觉让人精神紧绷,好不容易躺上了床就睡过了头,头晕晕的。白谂侧头,埋在被子里。

像被海风腌渍过的亚麻布,混着松节油的苦和药膏的凉。枕芯里填着干燥的迷迭香,但时间太久,香气已变成一种接近灰尘的陈旧感,只有在翻身时才会漏出几缕倔强的草本气息。

昨天太晚没能看清,床单是灰蓝色的水洗棉,洗得发硬,表面布满细小的起球。中央有许多块形状不一的干颜料。白谂的脸颊贴上去时,能感受到颜料层下棉布的纤维在微微刺痛皮肤。

房间里面很昏暗,直到白谂拉开窗帘才被刺眼的阳光告知——早已日照三竿。

不说家中的窗帘是厚重的帆布,白天也只漏进几条金色的缝,就连空气都是滞重的、带着咸味的静止。不是海风的那种鲜活咸腥,而是调色盘上干涸的钴蓝与海水混合后,在密闭空间里发酵出的金属质腐朽。

下午一点的阳光像融化的玻璃,黏在眼皮上。

陈痛正站在玄关换鞋。

黑发垂在锁骨处,发尾沾着盐场的晶粒。她穿一件松垮的藏青色工装衬衫,第三颗纽扣错位扣着,裤脚卷起一截,露出脚踝上结痂的蚊子包。左手提着塑料袋,里面的炒粉正渗出油渍,右手还攥着半管挤变形的白色颜料。

“吃。”她把塑料袋搁在茶几上,塑料碗边缘粘着葱花。

白谂注意到她指甲缝里的蓝——不是颜料,是冻疮膏和丙烯混合的脏色。陈痛转身去开窗时,衬衫后背透出隐约的汗迹,形状像一片将化的雪花。

“表姐…你不吃吗?”

陈痛摇头,一缕头发黏在嘴角。她突然伸手拨开白谂耳朵旁的尾发,指腹粗粝的茧让人有清楚的实感。

“吃完去买衣服。”她盯着白谂领口脱线的米妮图案,“你那个…磨脖子。”

白谂的耳尖突然烧起来。她低头猛扒炒粉,咀嚼声在寂静中像在嚼碎玻璃。陈痛靠在窗边剥一颗薄荷糖,塞进嘴里后便转身去卫生间的方向。

隔壁“哗啦啦”的声音流出的时候,白谂才从无地自容的状态短暂抽离出来,炒粉还夹在筷子上,她盯着前方的客厅与阳台出神。

陈痛家其实和白谂来之前想得不太一样,刘二狗总说城里人都住着高高的房子,房子的四周都会涂成不同的颜色,还会往上面贴好看的纸,不会把菜啊米啊什么的放在地上,地面还会贴什么地板瓷砖。

瓷砖这个东西白谂在隔壁村的自建房里面看到过,红儿就住在里面。

可是陈痛家里没有瓷砖或者是地板,地面是灰色的,有一些地方铺了很大的毯子,而客厅则是完全水泥地,跟白谂家的台阶那样似。

客厅也完全不像客厅,这个词也是她从二狗那里学来的,说这是招待客人的地方,都会布置的很好,每天都会打扫整齐。

而陈痛呢?她的客厅一面是毛坯的,一面是纯白色——上面还画了幅没画完的油画,靠近毛坯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大面透明的膜,这个超出了白谂的知识范围,白谂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咔嚓。”陈痛出来了。

白谂立刻低下头,将那筷凉透了的粉条送进嘴里。

从凌晨到现在,陈痛在盐场待了半天,没有风扇没有空调,烈阳下汗水早就打湿了她的衣衫。洗完澡出来她就换上了灰色的T恤,比昨天穿得要清凉很多。

“表姐,我……我吃好了。”

“陈痛。”

“啊?”陈痛经过白谂的脚边去厨房开冰箱,白谂下意识收回,把贴着防磨创可贴的脚后跟藏起来。

陈痛只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水。

“叫陈痛。”

“到了给人勤快点。”还记得母亲临行前塞给她一网兜青枣,“你陈表姐是画画的,手金贵,你多干活。”枣子随车身晃动撞击出闷响,白谂突然想起陈痛寄来的唯一一张照片:苍白的女人站在画架前,手指沾着蓝色颜料,身后是整面落地窗。她把照片藏在语文课本扉页里,只有睡不着觉的时候,才会在山里皎洁的月光下看上一两眼。

直到白谂抱着能帮一点是一点的心站在厨房时,她才发觉——陈痛家里只有一次性的碗筷,跟外面路边摊打包的筷子盒子一样,根本没有清洗的机会。

加之陈痛没有休息,看白谂吃完就打开门,在玄关穿鞋。她的鞋柜里面几乎都是白色的帆布鞋、板鞋,有些看着像全新的,而有些已经被踩得乌漆麻黑,就像陈痛现在脚上这双。

盐痕老城,柏油马路蒸腾出胶质的雾气。陈痛推开百货商场的玻璃门时,生锈的铰链发出类似哮喘的声响。白谂跟在她身后,身上那件领口脱线的米妮卫衣在潮湿空气里泛着刺眼的化学纤维光泽。

三楼的服装区空调坏了,陈痛苍白的指尖掠过一排衣架,最后停在最里侧的展示柜前。模特身上套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日本进口的精梳棉,袖口收着骨节般精巧的螺纹。她扯下标价牌的动作太急,腕骨撞在金属架上发出"咚"的一声。

“换这个。”陈痛把衣服扔过来时,白谂闻到袖口残留的松节油味。更衣室的布帘短一截,她低头看见自己悬在空中的脚踝——没有了长裤脚的遮挡,肉色丝袜和人工皮革鞋暴露无遗。

十六岁的小姑娘喜欢粉色并不奇怪,这是陈痛从那件版型奇怪的米妮卫衣中看出来的,她也没有深究为什么白谂零星的布衣中会有这么突兀的一件彩色,只记得以前上高中的时候,那些女孩子们也喜欢这个。

“小姑娘喜欢这一件吧,这可是我们店的宝贝,要不是看你长的俊,普通人我都不拿出来的呀!”

镜子里突然多出一只手,陈痛正把吊牌绳绕在指间打结。

“商标磨后颈。”她说话时喉结滚动,锁骨处的汗珠滑进T恤领口。

白谂盯着那节晃动的银链,脚尖相碰。

“就是这个价格嘛,肯定是贵的呀!日本进口的精梳棉,全盐痕就我们家有的。”

白谂一听,连忙偏头拽出吊牌看上面的价格。

“嗯。”陈痛从牛仔裤的袋子里掏出卡。

店员直接愣住。

这个怪人,500多的连衣裙,在她们这种小店买,竟然不还价,莫不是个傻子吧?

“这……”这个裙子太贵了,还是不要了吧。

白谂本想这么说,可一转头看见陈痛淡漠地盯着地上,又说不出口了。

她怕,她怕陈痛觉得她不识好歹,也害怕陈痛看不起她。

饰品区是整个商场人最多的地方,白谂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像村里面小卖部大小的店铺拥挤在四层的大楼里面。

陈痛在明暗交界处蹲下,黑发辫梢扫过积灰的地砖。玻璃柜台里躺着两枚贝壳发夹,标签注明是三亚游客中心去年的纪念品。

“嗯。”

这次的话语更加简短,不过经过前面一番折腾,白谂已经习惯地停下了。

当陈痛把发夹别在她刘海上时,白谂在心脏的突突声下数着对方的睫毛上,上面有亮亮的东西。

是荧光粉末——昨夜刮画板时沾的夜光颜料,此刻在昏暗处闪着极淡的绿。

“鲤鬼怎么没有跟着你来啊?”

鞋店老板正用砂纸打磨一双帆布鞋的橡胶底,嘴里叼着烟,烟灰落在鞋子里。

“没空。”

“哼,第一次见你一个人来哟。哦,还带着一个娃。”

这个带着半身刺青的男人说话给白谂留下很深的印象,她以前看过一回有声音的电影,里面的人说话就这样。

“给她挑一双。”

老板放下手上的帆布鞋,站了起来。

白谂站在鞋架旁边,见老板走来,局促地挪了挪。

“你要去哪里?”老板手上拎着木头小板凳,“给你量尺寸哪。”

此话一出,白谂又退了一两步,暴露在裙子下的那截皮肤像是见不得阳光的暗室,让人觉得羞愧难当。

一直抱着手靠在门外的陈痛睁眼:“我给她量。”

老板也没多说什么,将只剩烟嘴的烟摁在地上踩灭,又转身抽出一根。

陈痛单膝点地,拇指抵住白谂的脚后跟比尺寸。她后腰的纹身从修身灰T恤下摆露出来,褪色的鱼尾扫过腰椎第三节突起,像道未愈的伤。

脊柱上涌起一股凉意时陈痛猛然挺腰,略有不自在地站起,手遮住腰椎。

不愧是干这一行的人,根据陈痛的三言两语就找来了刚好合适的鞋子,颜色找的是跟粉色连衣裙相配。

陈痛让白谂在店里就换上新袜子新鞋。白谂撑着墙壁,庆幸的是换鞋的时候陈痛和老板都在干自己的事。

“喏,除了脚上这个,袜子再送你几双,知道你不会还价,打八折啦。”老板叼着烟,说话含糊不清。

“谢谢。”陈痛正准备接过卡,忽然胃里一阵痉挛,她受不住力蹲了下去,卡也随之清脆落地。

白谂几乎没有反应的跪在陈痛旁边,看她脸色苍白得往外冒汗,急得左顾右盼寻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椅子给你咯。”老板说着。

“不用,走吧。”

白谂担心地上前想询问些情况,却只见陈痛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捏了捏。

两人坐在一楼大厅的巨大鱼缸前面缓了很久,这期间白谂几次欲开口,都被陈痛紧合的眼皮劝退。

陈痛的眼皮很薄,由于她肤色的原因,眼睛一圈都能看见淡红和淡清色血管,特别是在眼珠滚动的时候,那些血管像要马上崩出来一样。

她睁着眼的时候,狭长的眼睛和单眼皮欺压得眼珠有时不能完全展现出来,而是留着一些在眼皮里,看着世界也看着自己。

旧锚村里的妈妈们对孩子的双眼皮十分在意,如果孩子是单眼皮或者内双的话就会拿田边的狗尾巴草,草尾放在眼皮上,一睁眼就有了夹着狗尾巴的双眼皮,所以有些孩子的“美貌”是打小儿这么“撑”出来的。

白谂以前是内双,幸好没过多久就自动进化,免去了锻炼眼部肌肉的痛苦。她小时候一直觉得单眼皮不好看,直到遇到陈痛,她才明白眼睛好不好看跟是否是双眼皮并没有关系。

而且长眼睛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人。

傍晚六点的暴雨把她们困在骑楼廊下。不远处买椰子的摊位开始了生意,闷热的天气都拥挤在商场里、屋檐下,不仅是来买东西的顾客们想来上一口,就连好不容挣点黑心钱的商家们也赶来楼下,摊位前排起了长队。

卖椰子的大娘忙着用刀给椰子开口,彩色的吸管一根一根的少去。

“咚!咚!咚!”每一下砸在椰子上都伴随开裂和反弹,刀尖每敲一下,白谂就看见陈痛的睫毛颤动一次,她极力想把自己埋起来,可是这次出门没带帽子,更没带围巾。

陈痛知道,在盐痕的三伏天,带帽子和围巾会显得很奇怪,看凌晨白谂拿着照片找她的样子,自己这个打扮的确很难让人往正常人的方面想,也更不可能认出她就是照片上那个人。

异样的目光陈痛承受了九年,她已经习惯了,可难免白谂会不舒服。

身边传来动静,白谂的目光随着陈痛起身、排队、端着椰子回来。

橙色的吸管扭了个五线谱上音符的造型,白谂含在嘴里,吸上一口冰冰凉凉的椰汁,清透的甜在口腔里炸开,抚平了心中的任何褶皱。

“这个是……”

“椰子。”

“谢谢你给我买那么多东西,还有椰子,我……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等我长大了,一定还你这些钱!”白谂嘴笨,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自己的感激,只想着先说出要报答,不至于让陈痛认为自己是个光吃不干活的人。

“不用,你们家三十年前还过了。”

“那不一样,那是上一辈的债,怎么纠葛都和我无关了,”白谂认真地睁大眼睛,闪亮亮的看着陈痛,“我在算我们之间的账。”

陈痛放下只喝了一口的椰子:“我不缺钱,不需要你还。”

白谂知道再这么说下去也没有结果,只好心中暗暗记下这恩情。

“我看你也只有二十多岁,平时都是这么赚钱的呀?”

“卖画。”

“好厉害,你是个画家吗?”

“嗯。”

白谂又狂灌几口冰椰水:“你的椰子不喝了吗?”

“嗯。”说完陈痛拔出自己的习惯,推到白谂面前。

“椰子这么甜,你为什么不喝呢?”

“我的不甜。”

白谂疑惑地把自己的吸管插入陈痛的椰子里,喝了一口,发现比自己的还甜。

语文老师总说,有时候作者写下雪,并不是真的下雪,有时候作者写阳光灿烂也不只是在写阳光灿烂,这些文字的背后都体现着作者的心情。

那陈痛说椰子不甜,会不会是因为她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会不会就是有关于自己的到来,打搅到了她的生活。

“表……陈,陈痛,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一时间没人说话,倒是街上的雨点噼噼啪啪的开始下,打在铁栅栏上。

“我没有心情不好,我只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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