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顾子实只觉膝盖陷在冰凉的泥水里，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上爬。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脸上，他打了个寒颤，“好冷。”
刚想撑着站起来躲躲雨，就见屋檐下站着个面生的管家，耷拉着脸说：“二少爷，老爷老夫人有令，得跪足八个时辰才能起身。”
“八个时辰？”顾子实差点没气笑了，“你们家是有什么大病？跪这么久，是人能扛得住的？我凭什么给你们跪？”他扫了眼四周古色古香的院子，心里直发懵——这鬼地方看着眼生得很，顾闻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正念叨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雨幕，有人慌里慌张地喊：“快！快去请大夫！现在就去！”
是顾闻的声音！
顾子实心里一紧，刚想应声，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下一瞬，他被人打横抱了起来，熟悉的气息裹着雨水扑面而来。
“别怕，”顾闻的声音带着点发颤，却异常笃定，“这次，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顾子实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眼皮却越来越沉：“你…倒还真跟来了…”话没说完，就彻底晕了过去。
怀里的人没了声息，顾闻抱着他的手猛地收紧。方才那句带着点戏谑的抱怨，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混沌——他知道，他们都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伙记不记得那些前尘旧事。
守在床边的日子，顾闻总盯着顾子实烧得发红的脸颊发呆。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可他总觉得那冰冷的雨水还在往骨头缝里钻，心里也在反复琢磨：这次又回到过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三日清晨，顾子实终于睁开了眼，一转头就对上顾闻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你脸色差得太离谱了，”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去歇会儿吧，别在这儿硬撑。”
顾闻猛地攥紧了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醒了。”
“嗯，”顾子实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额角还有点隐隐作痛，“前前后后那些事…我都想起来了。就是有点恍惚，总觉得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
顾闻起身就要往外走：“你刚醒，我去叫太医来看看。”
“别走。”顾子实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心里莫名一揪，“陪我会儿。”
顾闻立刻坐回床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我一直都在。”他低声应着，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这三天…我总怕你醒不过来。”
“我记得。”顾子实望着他苍白的脸，眼神复杂，“记得那年我烧了七天，你守在床边，人都熬瘦了一圈；记得你送我出征时，站在城门口，一遍遍地说‘要好好的’；记得…”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记得好多好多。”
顾闻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你问这个…是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嗯。”
“手术室那次，”顾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醒来时，那些画面就在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他顿了顿，又问，“所以那天，你确实在外面，对吗？”
顾子实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顾闻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声音低得像叹息：“谢谢你没走。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早把我忘了。”
“怎么会。”顾子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的认真。
“先好好休息，”顾闻替他掖了掖被角，语气里满是担忧，“太医快来了，我真的很担心你。”
太医来诊过脉，说已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几日。送走太医后，顾子实才皱着眉开口：“我们该怎么回去？”
“或许得等个契机？”顾闻也说不准，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
“我记得仲子实当年这场病拖了七天，”顾子实摩挲着被角，若有所思，“可这次我三天就醒了…好像有什么地方，跟记忆里不一样了。”
顾闻望着他，眼底渐渐浮起些微光：“或许，就是为了让我们把不一样的路走下去。”
那时仲闻心里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却一直瞒着没说，就怕仲子实跟着担心。
但顾闻，却总忍不住琢磨着，仲闻那场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闻开口道：“你在这儿的这几天，我也留心查了查——我房里，还有每天送来的饭菜，总飘着股刺鼻子的味儿。”
顾子实立刻接话：“这么说，你是疑心有人故意要害仲闻？”
“是，一点没错。”顾闻点头。
在他印象里，仲闻打小就体弱，从前府里人都说是夫人怀她时没顾好身子，才落下这病根。可顾闻在记忆中，对仲闻身体健康状况的状态和表现，也不该二十来岁就没了。这里头定然有人作祟。
抱着这念头，顾闻特意去房里细查。那股怪味总散不去，侍从说是旁人送来的香薰，可她越闻越觉得，那味道像极了某种毒药。再看每日的饭菜，汤里总有些浑浊并夹带着些味道，还浮着细小的颗粒，里头多半掺了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而且我猜，下毒的人恐怕不止一个。”顾闻接着说，“毕竟毒不只用在一处。要么是这人真恨极了我，要么就是这些人互相不知情，都在暗地里动手。”
顾子实皱眉：“这么说，府里恨你的人还不少？”
“是。”顾闻应得干脆。
“这府里人心也太险恶了。”顾子实担心着，“往后咱们可得加倍小心，不然你搬来我这儿住吧？”
顾闻却摇了头：“不，切莫打草惊蛇。我这次就守在这等，看看究竟是谁在害我，其中又到底藏着什么猫腻。没准这是我们唯一能回去的途径。”
顾子实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放心：“好，你路上一定得多加小心。”
顾闻望着他略显疲惫的神色，放缓了声音：“你也别硬撑，好生歇着，到时我们一起回去。”
顾子实看着他，喉间低低应了声，指尖无意识攥了攥衣摆：“嗯。”
这几日，顾闻总在厨房、房间各处不动声色地加派人手，眼底藏着几分不放心的警惕。
终于等来了动静。又是半夜三更，顾闻刚睡下没多久，那股熟悉的刺鼻气味就又缠了上来。月光顺着门缝溜进屋里，将一道黑影斜斜映在门板上——那人正凑在缝隙前，悄悄往房内递着什么，气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房檐上的顾子实见状，纵身跃下，一把扣住了这个投毒的人。可看清对方模样时，他不由得一愣：“怎么会……你是顾闻身边的侍从？！”
没等他细想，那侍从突然抽出腰间短刀，招式凌厉地朝他攻来。
顾子实躲闪间满是震惊：“你会武功？”一个寻常侍从，怎会有这般身手？
前几日他还发着高烧，身子刚好转没几天，力气本就虚浮，几个回合下来便落了下风。更没料到的是，那侍从袖中竟还藏着暗器，寒光一闪便朝他射来。恰在此时，顾闻听到打斗声猛地开门冲出来，一把将顾子实拉到身边，堪堪躲过了暗器。
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顾闻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我竟没料到是你……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为何要做这种事？”
“我不过是多添了些剂量罢了。”侍从笑得诡异，话里却藏着更惊人的信息，“说起来也是巧合，我万万没料到，仲家嫡子竟会给自己下毒。”
“我给自己下毒？”顾闻怔住了。
“怎么，不承认？还是说……你已经忘了？”
侍从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顾闻记忆的缺口。他忽然想起来，那些被动过手脚的饭菜，颗粒分明的异样、浑浊的汤色，仲闻他又怎么会看不见呢？可当时的“仲闻”却从未追究，难道就只有他自己下毒？！为什么？难不成仲闻想要寻死？！
“为什么……”顾子实发出疑问，心脏像似被抽了一样，攥紧了拳，声音发沉。
“这你可得问你身边的哥哥。”侍从的目光黏在顾子实身上，带着近乎疯狂的痴迷，“他有多疼你，你该最清楚。只可惜啊……我多想像珍藏宝贝一样，把你的尸体留在身边。因为我爱你啊，仲闻……”
顾子实只觉得一阵恶心，冷声道：“在我们的世界里，你这样的人，叫神经病，叫变态，叫脑子缺了东西。可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你的恶心。”
侍从脸上的痴迷僵住了：“什么意思？”
说罢，他再次攻了上来。顾闻和顾子实合力应对，却渐渐力不从心——那侍从身上的暗器太多，两人躲闪间，胳膊、脸颊都被划开了不少口子。
终于，顾子实瞅准破绽，手中长剑猛地划破了侍从的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侍从踉跄着要倒，顾子实又上前一步，剑刃直刺他的心脏。这一次，侍从再也没了动静，直直地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可还没等两人松口气，顾闻突然捂住胸口，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身子一软就要往下倒。
“哥！”顾子实连忙冲过去扶住他，紧紧环在怀里，声音都发颤了，“怎么会吐血？！”
“那暗器……有毒。”顾闻靠在他怀里，气息越来越弱，“我穿来之前，这具身体肯定就吸了不少毒……现在毒素都翻上来了……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要死了……”
“别胡说！”顾子实收紧手臂，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话没说完，顾闻突然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声音微弱：“你……都没觉得疼吗？”
顾子实这才反应过来，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片，黏腻的触感顺着衣料渗进来，带着刺骨的凉。他低头一看，流出来的血竟是黑的，想来是刚才和侍从打斗时，被对方的剑刺伤了，那剑上，也淬了毒。
麻木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顾子实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去，可怀里抱着顾闻的手臂，却依旧收得紧紧的。他的瞳孔慢慢失去了光泽，视线也开始模糊，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顾闻往怀里又带了带。
顾闻在他的怀抱里，气息渐渐微弱，看着心爱的人瞳孔再也没有光彩，自己逐渐因为中毒没有了力气，最终也没了声息。
仲府之中，一夜之间，痛失了两位聪慧公子。
顾子实单膝跪在雪地里，身下的冻土竟被跪出了深深一道坑——谁也说不清，一个没了生息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怀里紧紧抱着顾闻，两人早已没了气息，雪花落满肩头、发梢，一层层积着，几乎要将他们彻底埋进这片白茫茫里。
侍从和婢女红着眼想上前，想把两人轻轻分开，好好入殓安葬，可指尖刚碰到顾子实的手就僵住了——他即便没了呼吸，指节依旧死死扣着顾闻的衣料，指骨泛着青白，怎么掰都掰不开，像是要嵌进布料里，再也不松。
最后，仲府只能将他们彻底合葬在一起——就像他们生前最后那样，紧紧相拥，似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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