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窄小，仅能容下一个人的身量，且沈月安身上满是血迹与灰尘，她便坐在地上，脸贴在床榻边沿将就睡了一晚。
窗外照射进一缕温暖的阳光，轻轻地泼洒在脸颊和发丝，在她瓷白的肌肤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流烟轻轻翻动一下，沈月安便被惊醒，睁着迷蒙的双眼望去，眼神呆呆的，似是还未回过神，片刻后，眼神逐渐清明，望着周遭的环境，沈月安竟一时有种庄周梦蝶般的荒诞感。
床榻上的流烟也清醒过来，坐在榻上无助地环抱着双腿，眼眶周围有些泛红发肿，双眼无神的盯着地面发呆。
“你醒了。”沈月安刻意不去看她的眼睛，佯装无事的同她问好。
“我瞧见屋里放了些纸钱与香烛，今天是什么祭祀的日子吗？”沈月安无意间瞥见矮小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竹编的小篮子，篮子中放了些香烛和纸钱，有些疑惑的问道。
流烟听见香烛后终于有了动静，呆呆的转动了下眼睛，昨日痛哭过后的声音变得沙哑：“今日要去草庙寺上香，祈求佛祖保佑我可以早日找到姐姐。”
流烟的语速不快，似是一字一句往外冒，说完她脸上有些羞赧，担心沈月安会嫌弃自己，悄摸摸的抬眼想观察一下沈月安的表情。
府内的侍女甚少同她交流，觉得她太过木讷，说话慢腾腾的，光是听着耐心就已经消耗殆尽。
结果正对上沈月安充满鼓励与期望的眼神，流烟备受鼓舞，继续往下道：“今日也是我父母的祭日，我想去后山祭拜他们。”
“这样呀，那我们现在赶快收拾一下，天色尚早，今天应该可以圆满的完成这两项任务。”沈月安嘴角挂着浅淡笑意，声音温柔似水，像是在哄难眠的婴儿熟睡。
沈月安的衣服与大地亲密接触太多，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鲜亮颜色，流烟找出一套姐姐还在时经常穿的一身棉衣，两人收拾妥当后便出发前往草庙寺。
晋朝的百姓大多信佛，京城内修建的大小寺庙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多座，小禾要去的是郊外那座草庙寺。
草庙寺是座百年古刹，隐匿在山林之间，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是跳离世俗之外。
一路走走歇歇，终于见到了这座掩映在苍松翠竹之间的古寺。
前脚踏进寺院正门，就闻得阵阵钟声悠扬，香烟袅袅升空。
寺内僧侣缓步慢行，手间持有佛珠，口中默念经文。
小禾去了佛堂正殿上香祭拜，跪坐在蒲团之上，紧闭双眼双目合十，一脸认真的求佛祖保佑她与姐姐早日团聚。
沈月安并不是一个信佛之人，不虔诚的人即使跪坐佛前再久，恐怕也不能如愿，是以她并未跟随小禾进去，独自一人在寺院之内闲逛。
寺院内古树参天，檐角四周悬挂着青铜铃铛，偶有一阵风吹来，发出泠泠响声，如泉水相碰。
沈月安被那声音吸引，想要近距离的观察那只檐下的铃铛。
“施主，前方是佛门禁地，切勿再向前。”一旁的小沙弥从侧门走出，挡住她继续向前走动的脚步。
沈月安脸上满是慌乱，连连致歉：“对不住，我本想看檐下那只铃铛，并非有意冒犯，还望小师傅莫怪。”
这时从正门走出一位身披黄色袈裟的年长僧人，面上布满皱纹，神情温和，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隐隐散发一股威严之感。
“对不住大师，我并无恶意，只是被檐下那只铜铃吸引，忍不住靠近了几分。”眼看着自己惹了祸，沈月安面上的歉意又真挚了几分。
慧心法师看清沈月安的容貌时，面上怔愣一瞬，又瞬间恢复正常，快得让人难以察觉“无碍，我观施主面相有些眼熟，不知以前可曾来过此处？”
沈月安有些诧异，难不成小禾口中的那位小姐也曾来过这处寺庙，她有些无奈道：“不曾来过，许是大师记错了。”
慧心法师慈祥一笑道：“不知施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不妨告诉老衲，也可为你解惑一二。”
沈月安有些惊诧，这个时代的大师都这么乐于助人吗？她嘴角挂着浅淡笑意道：“多谢大师，我今日是陪同好友来的，好友姐姐失踪已有数月，至今不知去向，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慧心法师朝身后佛堂回望一眼，忖思片刻后道：“既如此，姑娘可随我来。”
两人走至佛堂内部，沈月安跟随指引跪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莲花宝座之上端坐着巨大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的俯视着芸芸众生。
佛堂右侧的一道山水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沈月安见之觉得稀奇，这样精致的摆设向来出现在闺阁小姐的居室内，怎会出现在此处？不过眼下尚有其它紧要之事，她也并未过多猜想。
她轻轻晃动签筒，从中掉落出一支细长竹签，沈月安垂眸望去，伸出纤纤玉手将其捡起，随后起身走向慧心法师。
大师接过签文，仔细端详一番，缓缓解释道：“此签显示为下下签，那位姑娘恐怕是凶多吉少。”
沈月安闻言呆愣在原地，此话一出让她如坠冰窟，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沈月安并不信佛，比起虚无的来世，她更希望过好这一世。比起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她更愿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况且，神明信徒遍布五湖四海，若真能事事如愿，神仙也会累得够呛。
只是，小禾与她不同，思量片刻后沈月安还是决定先瞒着小禾，毕竟签文而已，又不是亲眼见到的事实，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是不愿意放弃。
沈月安迅速调整好心态，嘴角扯出得体的笑容，强压下内心的慌乱与不安，“多谢大师，不过眼下尚未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刻，我暂时不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她。”
沈月安说完后反应过来，自己不信还特意跑来这山间古寺，这不是当着人面说坏话吗？
她又立马找补道：“但我并无不敬之意，在走投无路之际，或许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明相助，就会多一份支撑，心里也会好受许多。”
慧心法师笑着摆了摆手：“施主不必多言，信仰之说本就随心。”
“多谢大师，无意打扰大师清净，那我就先行告辞了。”沈月安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待对面的大师笑着点头示意以后，沈月安转身步履轻盈的踩在光滑的地面上，慢慢向殿外走去。
“月安姐姐，原来你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小禾快步从远处走来，面上带着焦急。
“对不住小禾，第一次来这座寺院，一不小心迷失了方向”沈月安唇角轻扬，眼尾勾起一抹弯月般的弧度，眼里满是诚挚歉意。
“无事无事，你本就是为了陪我才来的，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小禾慌忙摆手，语速有些慌乱。
沈月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冲她笑着摆了摆头，“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赶紧下山吧，小禾这么虔诚，佛祖一定会听到你的祈求的。”
红日逐渐西斜，远处的天空铺陈出大片红光，二人相互依偎着像山下走去，余晖落在淡雅的衣裙上，好似添了一层霞衣。
待沈月安的身影逐渐远去，慧心法师往身后的房内望了一眼，继而缓步向内走去，穿过山水屏风，在塌前站定。
床榻之上，躺着一位身量高大的年轻男子，墨发铺散在枕边，脸色苍白，透露着一股病态，鼻梁高挺，薄唇泛着冷峻的味道，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显得格外冷硬，一双剑眉隐隐透着威慑。
在此刻还带着料峭寒意的春日，下身仅着中衣，上身**露出健硕的胸膛，屋内烛火明亮，清晰的照映出肌理分明的紧实肌肉，以及小腹处大大小小的多处结痂的旧疤。
裴衍紧闭双眼眉头紧蹙，喉咙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声，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连带着扎进肌肤中的银针止不住的颤动，额间沁出密集的汗珠，从冷硬的下巴滚落至胸膛，留下一道轻浅的水迹。
慧心法师轻叹一身，走上前去，取下他身上的银针，裴衍停止挣扎的动作，逐渐恢复平静。
片刻后，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眼神淡漠如冰。
“我暂时用银针封锁住毒性，但噬心散毒性极强，若无解药，一年以后必死无疑。”慧心法师垂眸，语气中带着无限惋惜。
“一年时间，足够了。”裴衍的唇色很淡，毫无半点血色，语气平静，仿佛中毒之人并非是他。
“你寻找的那位姑娘已经出现。”冷不丁的，慧心法师突然冒出一句话。
闻言，裴衍的眼神顷刻间发生变化，仿若枯木逢春，呼吸有些凝滞，下意识的握紧拳头，抬眸看向慧心法师：“此话当真？”
慧心法师见他这副模样，先是笑而不语，眼见面前的年轻人脸色越来越阴沉，才缓缓道来：“我曾为你卜过一卦，你命不该绝，那位姑娘就是你的转机，你们不日便会再次相见。”
——
眼下是明泽二十三年春，寒冬未尽，春意将显。
后山远远望去已经萌生出一片绿意，走近看去，却又悄然无息。
流烟家境贫寒，父母去世时她和姐姐年纪尚小，家中又无他人帮扶，父母下葬连副棺材都买不起，只得一卷草席裹身扔去了山下。
寂静的山体下布满森然白骨，无坟无冢，也无任何可以辨别身份的事物，山风呼啸而过，犹如孤鸿的哀鸣。
作为考古专业的学生，她曾多次参与墓葬发掘，墓内大多都会出土人骨，只是那时沈月安是研究者的视角，可以平常心对待。
可面前的一幕却让她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落。
山下无名尸体众多，全都来源于附近的村民，因为家贫买不起棺材，只得随意丢弃在荒山里，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名义上的乱葬岗。
小禾也不知道究竟哪两个才是自己的父母，就随意择了一处宽阔地带，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沈月安与小禾对望一眼后，赶紧收起手里的火折子，拉起小禾躲在了宽大的石头背后。
“嘘，有人，我们先别说话。”沈月安捂住小禾的嘴巴，心脏狂跳不止，沈月安紧咬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老高，动作快些！”是一道年轻的男声。
“真是造孽呀！王爷下手也忒重了些。”一个年长一些的声音说道，话语里满是惋惜。
“快别说了，小心被王爷知道，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就随便说说，那姑娘年岁和我闺女差不多，我瞧着心里直发酸。”老高有些不乐意的反驳道。
“你说这什么世道，那姑娘年前被王爷看中抢回府里，这才多久呀，连性命都没了！”老高心里怎么想都不得劲，眼眶隐隐发酸。
“我说你行了，赶紧把人放下就走，这大晚上的，你不显瘆得慌，要怪就怪她命不好，谁让她被二皇子给看上了。”
‘扑腾’一声，是尸体落地的声音，二人的脚步声也逐渐飘远，早在提及年前抢走之时，阿禾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一般，沈月安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想到了那枚签文，凶多吉少，不断在心底祈祷，一定不要是阿溪。
一定不要！
待两人走后，阿禾跌跌撞撞向前跑去，急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躺在地上的那具身躯，脸颊红肿不堪，脖颈青紫一片，好似勒痕，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小禾颤抖着双手掀开她的袖口，手腕纤细，仅剩薄薄一层皮肉附着在骨肉之上，腕上戴着一只做工粗糙的木镯，小禾“啊”的痛哭出声。
是姐姐，是她的姐姐！
山风阵阵拍打在身上，还未点燃的白色纸钱飘雪一般在空中飞扬，苍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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