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课后,两个人约在八坂神社碰头。正好赶上神社祭典,神社前挤满了五光十色、各式各样的屋台料理,就像中国的新年庙会一般。如整根穿起来的黄瓜,烤牛肉串,卖炒荞麦面,大阪烧,广岛烧,煮内脏,还有射击打靶,捞金鱼,抽绳抽奖等小型娱乐活动。
葱白一样的手指,山中佳代轻轻地拉着我的衣袖,像个小孩子一样依偎在身边。山中穿着牵牛花唐草柄的浴衣,腰间系一条浓栗赤纹带。纤纤长襦绊的下裾像极了和服,裾下足带到小腿间隐隐露出牛奶颜色的肌肤。由着她捏着袖子轻轻摇摆。只觉得这双小手像是小葱细白。
仓持强行将目光扯开。一直看着,难免陷入什么奇妙的情绪里,”这次回到东京后,我们这种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果的这种关系就结束了啊。”
她低头,开始踢踢踏踏草履。
仓持继续说,“我常常想,作品也好,我的成长也好。我对自己感到不满。我想要专注在自己的成长上。即便没有成就就这么去世了,也比没有努力过来的有意义吧。”
山中和仓持都不再发一言,彼此都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在被另一个自己,被成熟了人情世故了的自己来说教。微微左右摇摆着身子,既羞涩又尴尬。这微微的摇摆好像让自己更纯净了,卸下了成人的担子,重回了的花季无邪。
大概觉得刚才自己说的太重了,仓持看着山中的眼睛,和缓气氛地说,“嗯,就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一刻吧。”
“嗯。啊,救金鱼。”山中小碎布小跑着向着一处摊位去了。
仓持也紧紧地跟了过去。说是“救金鱼”,实际上和其他纸网捞金鱼的游戏有所不同。这一家的“救金鱼”是用的塑料鱼,放在满是水的编制袋子中。每一位客人100日元一次,在可溶性的卫生纸尚未溶解之前,用它穿起塑料金鱼嘴边的挂钩,然后通过打开藏在金鱼最终的签纸来抽取兑换奖品。佳代和仓持像小孩子似的钓起鱼来,心拍数也开始“咚咚”地随之飙高,只求在水溶解了纸前可以吊中一只藏着好运的鱼儿来。
“捞中啦,二等奖!西阵织谨制的手提坤包,和金色草履一双。”店主大声的吆喝起来。
两个人高兴的蹦了起来。虽然没有抽中Play Station的游戏机或者高达或其他手办,但这份奖品正好就是当下所期望。挤出人群,两个人走到一块僻静处的凳子上,仓持蹲下来帮佳代换上了金色的草履,抬头时不经意看到佳代的娇羞温婉,不由得脸上发红,佳代好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仓持急忙打岔道,“肚子饿了吗?那我们现在去预约好的料亭吃饭。”
像寺院一样的山门后面静静地立着一幢石灯笼,和延伸到玄关的厚石阶,似是召唤,静静地诉说历史。紧挨着八坂神社、高台寺和人潮涌动的祇园街道,孤零零地立着的这么一个草庵,从外表上只看着这山门和这台阶,怎么也联想不到这是吃饭的去处,而是要去看什么庭院或者去山中拜谒。只这么一想,刚才忍耐和积累的饥饿感也随之消失无踪。
这草庵的建筑向高处延伸的台阶的两边,映着黄色烛火光的纸灯笼。山门背后,京都东山(隐者文化)的雅意和波涛不绝的时光如同无尽的潮水一般,从坂上居高临下地倾泄而来。
“这桩古建筑数百年的寿命,是人的几个一生的长度呢?数百年间通过这扇门的人们,会不会在通过的瞬间也会浮想起同样的心绪呢?要不要踏入这扇门中,从而逃脱世俗的世界,进入另一个的境界?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吗?”仓持歪头不禁这样想。脸上却同时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和欣慰。一步一步,他们一同迈步走进了历史。
通过那扇门的瞬间,仓持琢磨起来了先人们的心境,正因着就算死后被封入了水晶棺也不能复生,因此千方百计地想着能够后人留下一些自己的遗迹,不是吗?别过经年,埋入精致的棺木或者被烧炼成灰,随着排烟管道散发出最后的生命热量,最后残骸被收拾到小木箱或者粘土烧成的瓶子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曾留下。
换言之,人生的质量,远不如沿袭至今的这座料亭旅馆。和风古建筑的优势是木质的建筑素材经年变化,徒增岁月,美感也随之增加。大概这座料亭旅馆也是,定期精心维护着的吧?每天,担当们会提着水桶,跪在地上用棉布反复擦拭、打磨,让地面呈现出油石一样的光泽。温润的光泽柔化客人们的心脾;而木匠们会在每年的新年后,在一个固定的日期以固定的节奏,提着工具来到各个寺庙、旅馆、町屋,用传统的工艺清理木头的油污。正因为如此,这幢建筑才可以像几百年前一样吐纳呼吸。
建筑衰破,还可以弥补修缮,历久维新。人类的身体不能这样的维护吧?
进入旅馆,门廊内有穿着茶褐色和服的女将,领着左右四名穿着绿色和服的女侍在迎接。在前台通报了预约的名字,仓持和山中两个人就被领到豆绿色的半塌式的沙发上稍坐了一会儿。沙发的靠背很远,这沙发只供客人们在保持端庄坐姿的同时稍歇。身侧阔景的玻璃墙外,是庭院。
这是一个有着尖尖拱顶的建筑。内壁全部采用了贴木式的装饰,保持了很好的统一感。这种尖顶外部覆瓦的建筑虽然很常见,但是贴木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现代感,仿佛置身于在一个西方教堂的内部。温黄明亮的大厅,好像是上帝温暖明亮的腹腔。
然而这里又不是上帝的子宫,背后还有着从上方垂下来遮住了一半采光的纸障子。这里是,偶尔用来停留一下,从痛苦交杂的人间苦境里脱离出来,然而耽搁久了又会厌倦的停留所。
这是他第三次在京都欣赏庭院。在自己的家里有一块自由的土地,可以去表达和构筑自我空间。同时,被这块土地和风景拘囿。成为她的囚犯。然后寻求变化,然后厌倦,然后恢复。追求极致和简单带来的变化和可能,在不同的时期,遇到不同的人。人们住进高层公寓后,就开始试图在房间内养盆栽花草等等。他并非不能理解这种心情。
两个人都饮完了摆在面前的茶,同时起身,去查看前台的侧面伴手礼的陈列柜台:一一摆着京都产的化妆品,手帕,扇,簪子,明信片…大厅只有一个穿着酒店的西服男侍者。出于恭敬,男女侍者们的目光时时紧紧地追着他们的身影。
山中拿起了「花綸肌潤」的美容洗颜液的商品,她低下头察看产品的传单。仓持就也凑过去,两个人凑在一起低下头一起看,背面写着,很多位料亭的女将使用推荐之类的介绍词。
他拣了一枚洗脸兼可以擦汗的柔帕细细的看,日本制且散发出一股柔香。手帕面上是一个穿着传统和服,或打伞或在走路的女子身影。
“这手帕上的身影是不是有点儿像山中佳代小姐呢?”一想到要是收下了这手帕,难免未来难免会联想到山中,仓持趁对方留意到之前,赶紧掏钱买下了这帕子抢先送给了佳代小姐。
递帕子过去的时候,看她看了一眼筷子,他歪头微微地笑了一下,赶紧小声说,“家里筷子还有多的。暂时用不上的。”
他不知道她怎么想。这似乎不是他们理想的爱情和生活样板。他想不出未来两个人拿着两对儿筷子在一个家庭屋檐下吃饭的样子
但这趟旅行结束后,确切地说,是明天中午的新干线回到东京后,两个人就不再有任何私人性质上的联系。将来拿着新买筷子两个人一起吃饭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哪里不对。
“这只是和众人一般的职场暧昧吧。这又不是我的恋爱。我的女孩,可能不喜欢我日常穿着运动服,不喜欢我有背阔肌和小肚子。可我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京都邂逅。成为可以保护和爱护她一生的人。他自己这么想。我不会让我的女孩挨饿,也不会让她在半夜哭泣,可以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和自己的编辑两个人在京都的旅行,不是我的爱情。”他自知自觉。
他爱她吗?
“他爱我吗?”她在心里也不禁这样追问。越是接近旅途的结尾,越像摇摆的钟锤,不断敲击自己的心。这个问题,对于超过了40岁,有两个孩子的女人来说,何不绝望?如果可以兼顾妈妈,职场的女人,和女人的自己,如何不是幸福的?
可是熙熙攘攘的这个世界,又有几个人全部都做到?电车上衣着周整,疲倦的人们拼命想要的到的,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两样罢了。
“我不是因为职业上或者做妈妈不称职,我只是和大家一样。想要眼前可以得到的幸福。而不是遥远的期待。女人一糊涂,就会爱上各种人。其中最可怕的不是混蛋,而是他这样温柔的家伙。
可是自己就这样无能地缠上了他,放下家庭赶来的京都旅行,竟然成了最后一次。”山中这么想。
中島みゆき有一首「糸」的歌词说,横的丝线和竖的丝线经纬,也许有一天会交汇吧。而这交汇的结果,或许会温暖和包裹其他的人们。然而即使在视觉上交错,横线和竖线可能永远也不会交错。所以每次听到这首歌,她都在想,中島みゆき是一个多么对爱情多么绝望到平静的女人。注定不能得到的感情是什么样的经历?大概在2ch上有很多人在讨论吧。
这次取材旅行回去后,自己还能做好对方的编辑吗?她在想,自己以后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而普通的表情,是什么呢?她可以回想起自己很多张脸。研修实习结束,第一次作为编辑接稿时的局促。明明约好的长篇,最终发表前,还是毙掉时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和对方道歉时的样子。为了养活两个孩子,为了财务上的一点点奢侈的自由,每天下班后除了晚饭和收拾家里,还要早起给孩子们和丈夫做第二天的便当,要充当一个完美的女性,自己却过着已经无性无爱婚姻时的寂寞脸。
普通的表情,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的表情吧。
这时,侍者通知他们,可以入席了。从大厅到厢房的通路,转角的地方放着一抱大的陶缸。室内外,人与自然调谐的恰到好处。他们被引到了一个大的厢房前。并在进入前脱下鞋子。
一个金屏风前,两侧摆着两个的高烛台。说了一天话,走了一天的路。此时也已经累了吧。女接待俯下身来递给他们水单。轻声说,你们先吃吧。舞妓和艺妓要半个小时后到。他们这才看到桌子上已经摆着六角形的枣红色的食盒,外面打着绿豆沙茜绿色的布带。她要了温茶,他要了苏打水。杯垫上面似乎有字,“洛中尘外幽玄之境”。
搬开食盒,是两层的。食物都摆在金色的圆垫子上。上面一层是红白两色的四个小寿司,红的是烟熏三文鱼,白的是啮鱼,还有时卉腌渍章鱼。下面一层密密麻麻地排着枪乌贼和内脏,蒸蛋,炒栗子,扇贝烤海胆,芋头蒸黑豆,煮明虾,烤鱼饺,竹叶蒸芝麻糍粑,鲱鱼卵配海草,烤三文鱼,烤鳗鱼配牛蒡,蒸鸭配黑豆。不紧不慢14个凉菜。每个菜合着女客小半口正可以吃下的量。
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仓持的故乡,在自己家的花棚下乘着阴凉,喝茶吃买来的酱鸭、肘子、毛豆等各种小吃。只是现在不是在自己家的院子,却又像是在自己家的院子,喝一口弹子汽水配酱肉。走到天涯海角,找回的却是回了家乡才有的那份亲近闲适。
她看见他喘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尝了尝寿司,没有强调醋饭,鱼肉也没什么特殊的。看见仓持吃把寿司上的鱼肉吃了,把白饭剩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个人胡乱扒了几口凉的发硬的蒸鸭和寿司。算是垫了个粗饱,肚子没有那么空了。
刚才还像是淋了秋雨,心和身体都冷的像在冰窖里放了一块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放到盆子里的冻肉。这会儿吃了几口菜,两个人笑着互看了一眼。开始像玩玩具似的,用筷子夹着一个个尝起来。就像是吃着哈利波特的怪味豆儿,不知道下一口吃到的是什么。弹的,嫩的,软的。尽量保持了食物本来的味道。调味非常保留。不像关东的庶民料理,吃什么都像撒了一把盐,一把糖,和倒了半桶酱油。他初到东京时十分的不适应。一碗味增汤,咸的像是要配一碗白饭才能咽下去。所以他一直怀疑是为了省菜金,让人多吃白饭,才故意在各种丼物,料理里放这么多的盐,而这种饮食传统从江户时代延续到了今天。
他举手,两个人又添了一次饮料。这会儿喝了几口生貯蔵的日本酒,放到柏木做成的木头盒子酒枡里。是原料,酿造工艺和风味都很中规中矩的“京传来”,可以作日常喝的餐酒。她拿起瓶子看了看,是天然水做的酒。怪不得这么容易入口。
侍女趁着这当口撤下盘子,换上新的吃食,一个左右对称的仿荷花盘子里放着刺身,小半口的鲷鱼,吞拿,扇贝和鲜腐竹裹起来的一个小团儿。盘子上面还放的有花。花瓣被剥下了一半,放到了四方的酱油碟里,小小的花枝,连同另一半被斜搭在盘子上,仿佛花道的作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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