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香阁的前堂,人来人往,奇香浮动。
青竹看到来人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顾神医大驾光临,小店有失远迎。”他走上前,拱手为礼,态度不卑不亢,却巧妙地挡在了顾清寒与柜台之间。
顾清寒的目光温润而平静,他看了一眼青竹,微微颔首,随即视线越过他,落向那个安静看书的身影。
“不必多礼。在下此来,是想为家师寻一味静心凝神的香。听闻贵阁司主技艺超群,不知可否请她一见?”
他的理由无可挑剔,语气也温和至极。
“司主从不见外客,这是规矩。”青竹回绝得也同样滴水不漏,“顾神医若有需求,与我说便是,定为您挑选最合宜的香品。”
顾清寒闻言,并未坚持,只是淡淡一笑。
“也好。那便请问,贵阁可有‘七白香’?”
此言一出,青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七白香,并非什么名贵香料。其方出自古籍,取白芷、白蔹、白术、白茯苓、白芨、白芍、白僵蚕七味药材,主理肌肤,兼可入香,气味清苦,极为小众。
而这,正是当年沈星落尚在闺中时,最爱用的熏香。因她嫌百花之香太过甜腻,独爱这药香的清冷。此事,除了沈府的贴身侍女,便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顾清寒,便是其中之一。
当年他奉师命入京为太后诊脉,曾与还是太子妃的沈星落有过数面之缘。他记得,她身上总是带着这样一股干净而独特的药香。
青竹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顾神医说笑了,此乃药方,而非香方。小店经营的是奇珍异香,这等药材,您该去药铺寻才是。”
“是么?”顾清寒轻叹一声,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怅然,“或许是我记错了。只是觉得,贵阁司主身上的香气,清冷出尘,与故人有几分相似,故有此一问。”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寿宴之上,司主曾言贵妃娘娘错用‘辛夷’,长此以往,恐有碍子嗣。此论断,已非调香师所能及,而是深谙药理的医者之言。尤其是指出其与‘体寒’相冲,更是需要切脉诊断方能知晓。不知司主……是如何‘闻’出来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平静温和,却又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沈星落计划中最细微的一道缝隙。
青竹的后背,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青竹。”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内堂传来。
沈星落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依旧戴着那张银色蝴蝶面具。
“让顾神医进来吧。”
静室之内,沈星落亲自为顾清寒沏了一杯茶。
茶是“金银花”茶,性甘,寒,有清热解毒之效。
“神医谷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令人敬佩。”沈星落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先开口道,“只是不知,顾神医今日此来,是想问诊,还是想断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疏离与戒备。
顾清寒端起茶杯,却没有喝。他看着杯中沉浮的金银花,缓缓道:
“在下不敢。只是三年前,曾亲眼目睹一场大火,火中有一女子,刚烈如斯,宁为玉碎。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直视着沈星落的面具。
“而在下的医书中记载,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火毒,名曰‘蚀骨火’。中毒者,皮肉尽毁,声线亦会受损,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但这种毒,若能以‘还魂草’吊命,辅以雪山冰蟾的唾液日日涂抹,三年之后,或可重塑肌理,只是……终身都会在左耳后,留下一道无法祛除的疤痕,状若……火吻。”
他的话音刚落,沈星落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
茶水溅出,烫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
【“蚀骨火”与“还魂草”等为小说虚构,但其理论基础,参考了古代医学中关于火毒、烧伤后瘢痕组织增生及声带受损的记载。中医认为,严重烧伤会“火毒内攻”,损伤经络气血,改变人的体质,甚至影响声音。】
顾清寒的目光,落在那道从她面具边缘延伸至颈项的狰狞伤疤上,眼中是掩不住的悲悯与痛惜。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是来试探,而是来确认。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沈星落才缓缓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冷笑。
“顾神医的医书,倒是博杂。只可惜,你找错人了。”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面具后的眼神,冷硬如铁。
“我不知道什么蚀骨火,也不认识什么故人。我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想为自己讨回公道的生意人。”
“顾神医若无别事,还是请回吧。你的故人,早已化成了一捧灰。你今日所见,不过是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
她的拒绝,决绝而冰冷。
顾清寒沉默了。他知道,再说下去,只会徒增她的痛苦与警惕。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放在桌上。
“这是‘玉露膏’,以天山雪莲和晨间露水制成,可活血化瘀,淡化疤痕。或许……对司主的伤,有些用处。”
说完,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再劝。
这一瓶药,是他无声的态度:我认出你了,我不会揭穿你,我只想帮你。
沈星落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个瓷瓶,直到青竹走进来,她都没有动一下。
“司主……”
“把他列入‘客卿’之位。”沈星落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日后,他若有求,万香阁上下,倾力相助。但,不许他再踏入此地半步。”
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善意。
她的这条复仇之路,注定孤独,也必须孤独。任何一点温暖,都可能成为她最致命的弱点。
与此同时,翊坤宫内。
“娘娘!太医查验过了!”心腹宫女秋月急匆匆地跑进来,脸上满是惊慌。
“那‘海棠春睡’的香料里,果然……果然有大量的辛夷!太医说……说此物与娘娘您的体质相冲,若是再用上一两个月,恐怕……恐怕真的会伤及根本!”
“啪!”
沈云薇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
是真的!
那个贱人说的,竟然是真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是谁?是谁送来的香?”她尖声问道。
“是……是张婕妤……她说,是她娘家从江南寻来的新香,特意孝敬您的……”
“张婕妤……”沈云薇眼中迸发出恶毒的怨恨,“好,好一个张婕妤!是本宫平日里待她太好了!”
她知道,一个小小的婕妤,绝没有这个胆子。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会是谁?
会是……她吗?
那个本该死在三年前大火里的姐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浑身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的……她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的!”她喃喃自语,状若癫狂。
“来人!给本宫去查!去查那个万香阁的司主!本宫要知道她的一切!现在,立刻,马上!”
极度的恐惧,已经让她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端庄。
而这一切,很快便由影漠,原封不动地报到了御书房。
“陛下,云贵妃宫中,今日传召了三名太医,似乎是在查验香料。随后,贵妃娘娘大发雷霆,下令彻查万香阁。”
萧烬听着影漠的汇报,面沉如水。
“哦?”他挑了挑眉,“她也开始怀疑了?”
“陛下,王德一案,疑点颇多。京兆尹李茂的介入时机太过巧合。臣斗胆猜测,此事,或许也与万香阁,脱不了干系。”影漠沉声道。
萧烬缓缓踱步到窗前,看着天边那轮残月,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一个疯癫的尚书,一个惊慌的贵妃,一个处处透着诡异的调香师……
所有线索,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而万香阁司主,就稳坐在蛛网的中央。
“她到底,想做什么?”萧烬低声自语。
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丝……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
“影漠。”
“臣在。”
“从即日起,将万香阁列为最高等级的监视目标。不要惊动她。”萧烬的声音,冷得像冰,“朕倒要看看,她这张网,最终想网住的,究竟是哪条鱼。”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自己,早已身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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