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不欢而散。
帝王失态，贵妃受辱，这其中种种，足够上京城的显贵们私下里议论数月。而这一切的源头，那个名为“司主”的神秘女子，却在回到万香阁后，褪去一身月白，换上寻常的素色布衣，仿佛只是去赴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会。
静室之内，灯火通明。
沈星落正坐在桌案前，专注地研磨着手中的一味香料——“鸡舌香”，也就是俗称的丁香。此物气味辛烈，有温中之效，亦是古时朝臣上奏前，用以清新口气的上品。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平静得仿佛一泓深潭。
“司主，您这一步，走得太险了。”青竹立于一旁，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色，“当众拂了贵妃的颜面，又以‘星辉’香引得皇上失态。如今宫中必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彻查您的来历。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沈星落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道：“若不如此，他又怎会记得我？这盘棋，若只有我一人入局，岂非太过无趣。”
她将研磨好的鸡舌香粉末，小心翼翼地拨入一只白瓷瓶中。
“他会查的。让他去查。”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为他准备的‘身世’，耗费了整整一年，动用了‘听风楼’在南疆的所有暗线，伪造了从出生到拜师学艺的所有文书。他查到的，只会是一个体弱多病、为学香理而毁容的孤女，清清白白，毫无破绽。”
“可这终究是假的……”
“真与假，又有什么所谓？”沈星落抬起头，面具后的双眸在烛火下闪着幽光，“只要世人都信以为真，那便是真。萧烬生性多疑，一份天衣无缝的履历，只会让他更加怀疑自己的直觉。我要的，不是让他立刻相信我是谁，而是要在他心里，种下一根拔不掉的刺。让他日日夜夜，被这根刺折磨，在理智与疯狂的边缘徘徊。”
这，才是复仇的第一步。
诛心。
“那……李茂那边……”青竹转而问道。
“时机到了。”沈星落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图前。她的手指，点在了礼部尚书“王德”的名字上。
“王德为人贪婪，又极好奢靡。三年前，便是他第一个站出来，罗列我父亲所谓的‘十大罪状’。如今，他也该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了。”
她从一旁的木匣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青竹。
“让李茂寻个由头，将这个‘浮生梦’香囊，‘不经意’地赠予王德。就说，是万香阁新出的安神香，有钱也买不到。”
“浮生梦？”青竹接过香囊，只觉一股异香扑鼻，不似花香，也非木香，闻之竟让人头脑微微发沉。
“这香里，我加了微量的曼陀罗与闹羊花。”沈星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此二者，皆可致幻。再配以能安神静气的白檀、迷迭，寻常医者根本察觉不出异样。王德夜夜燃此香入睡，不出三日，便会开始梦境与现实不分，举止癫狂。”
【曼陀罗（Datura stramonium）与闹羊花（Rhododendron molle）自古便是有名的毒草，其花、叶、种子均含有东莨菪碱、莨菪碱等生物碱，少量使用可作麻醉、镇痛，但过量则会引起幻觉、意识混乱、狂躁等严重中毒症状。古籍《扁鹊心书》中便有利用其麻醉作用进行手术的记载。】
“届时，李茂身为京兆尹，只需带人‘恰好’撞见王尚书当众失仪，再从他府中‘恰好’搜出些他贪墨的证据……一个疯癫失德、贪赃枉法的尚书，你觉得，皇上还会留着他么？”
沈星落的计划，环环相扣，精准地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弱点。
她要的，不是让仇人痛快地死去，而是要让他们身败名裂，在最得意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
萧烬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殿内没有掌灯，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俊美而阴沉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时辰。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寿宴上发生的一切。
那股熟悉的“星辉”香，那个女人挑衅的眼神，那句“梦中偶得”……
“星落……”
他不受控制地，吐出了这个尘封了三年的名字。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冰锥刺穿的剧痛。
三年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回忆那场大火。他告诉自己，他是皇帝，为了江山社稷，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可为什么，当一个如此相似的幻影出现时，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持，会如此轻易地土崩瓦解？
“陛下。”
一个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是他的心腹，暗卫指挥使，影漠。
“查得如何？”萧烬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回陛下，已查明。万香阁司主，自称‘阿落’，籍贯南疆，自幼体弱，随一位隐世的调香师学习香理。三年前，在尝试一种西域奇香时，意外引发火灾，被烧毁容貌，其师亦葬身火海。此后，她便戴上面具，四处游历，半年前才至上京。所有经历，皆有据可查，并无破绽。”
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萧烬猛地转身，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寒光。 “籍贯南疆？阿落？火灾毁容？呵……呵呵……真是巧合！” 每一个词，都像是对他无情的嘲讽。 “继续查！”他几乎是咬着牙命令道，“把她身边所有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见的每一个人，都给朕查个底朝天！朕不信，这世上，有真正天衣无缝的巧合！”
“遵命。”影漠领命，悄然退去。
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萧烬疲惫地跌坐在龙椅上，抬手按住不断抽痛的太阳穴。
他想起了三年前，在地牢里，沈星落那双燃着滔天恨意的眼睛。
“我沈星落，若有来生，定化厉鬼，归来索命！”
那恶毒的诅咒，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是你吗……星落？
不，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你，这个女人，又是谁？她接近朕，到底有何目的？
不出沈星落所料，两日后，一则惊人的消息，引爆了整个上京朝堂。
礼部尚书王德，疯了。
据说，是于大理寺门前，当众脱去官服，手舞足蹈，自称见到了满天神佛，口中胡言乱语，秽不堪言。
京兆尹李茂恰好路过，当即以“朝臣失仪，有辱国体”为由，将其拿下。随后，更是在其府中，搜出了其多年来贪墨受贿的账本与巨额财物。
人证物证俱在。
龙颜大怒。
萧烬当即下令，将王德打入天牢，秋后问斩，并抄没家产。
一颗朝堂上的明星，就此陨落。
这桩案子，从发生到了结，快得不可思议。
明面上，是王德自己德行败坏，咎由自取。
但那些嗅觉敏锐的朝臣，却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尤其是，京兆尹李茂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太过“巧合”。
一场无形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万香阁，依旧平静如初。
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停在了万香阁的门前。
车上走下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气质清冷，宛如谪仙。
正是神医谷的传人，顾清寒。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像一个寻常的客人，走进了这间名动上京的香料铺子。
他的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香料，最终，停留在了柜台后，那个正安静看书的身影上。
“店家，”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如玉，“在下，想见一见你们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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