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钻进房间的时候周昇睡得正香，他伸手揉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淡淡的黄色在他意识中摇晃，一切都是那样朦胧而模糊。
奶奶家的房间能看到太阳，周昇又昏睡过去，在短短的时间里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那个不会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家。
“周昇，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周永那个混蛋的声音，原来当他安静下来，话语也可以带着温柔。
“你说吧爸爸。”
不要叫他爸爸。
“你不是我亲生的，谁会想要跟一个私生女结婚生子呢？”
周永你个王八蛋。
“那谁是我的亲生父亲？”
怎么能信他瞎编的谎言，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不知道，也许是路边的野狗，你知道的王静霞不挑食的。”
胡说八道，周永真该被撕烂嘴巴。
“可你就是我爸爸。”
别叫爸爸了，求求你。
“不，我不是，你该出去自己找爸爸。”
周永似乎站起来了，似乎又在笑，笑声温润和煦像一阵春风。
“爸爸，你别走。”
好冷，冷得人发抖。
“爸爸！”
周昇气鼓鼓地坐起来，他湿润的眼睛无神地盯着窗纱，昏黄从缝隙中透进来，与其说是早晨不如说是黄昏。
蚊子在他耳朵边上盘旋，好像那个喋喋不休的梦境缠绕他，让他难以脱离。周昇喜欢做梦，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梦了，从偶尔一两次逐渐发展到现在一周两三次。很多时候梦境能帮他逃离现实，逃离贫穷和悲哀的现实，好让他终于产生一丝现实中捉摸不到的情绪，属于孩子的喜悦和快乐。
“起来啦昇昇？”周昇扭过脑袋，他不断起伏的小小胸脯诉说着对刚才梦境的气恼和厌恶。
“来吃饭吧？”吴奶奶想不到一句话有这样大的威力，她看到周昇腾地从床上站起，拉扯自己皱皱巴巴的小短裤。
“我不吃了奶奶，我妈妈做了饭的！”
吴奶奶还来不及反应周昇就从她面前一溜烟地跑走了，光溜溜的小脚扬起一阵阵尘土。
“妈妈！”周昇打开门，他满心期待地寻找，厨房、卧室、柴火垛，不死心的他又找了一遍……
“妈妈？”他呆呆地坐在干柴上，这堆柴火用不了两天了，他很快就又要跟妈妈一起去山上捡柴，那是他可以紧紧挨在妈妈身边的时光。
周昇揉揉眼睛，他觉得下一秒泪水就要从这里面涌出了。过去妈妈也常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可是从没有哪一天他像这样心里空落落的。妈妈还会回来吗？周昇垂下脑袋，他突然觉得妈妈如果真的不回来了，那倒是件好事，不用挨饿不用挨打不用受苦和累……
他紧绷的小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妈妈走了我会为她感到开心的，是吧周昇？
“昇昇？”妈妈的声音从大开的门外传来，周昇迅速站起来却没去迎接王静霞，而是钻进厨房不断抹着眼睛。
“昇昇你回来了吗？”
王静霞终于听到一声又轻又细小的“嗯”。
“怎么钻在这里？没听到我叫你吗？”
“听到了。”周昇不断吞咽口水，“妈妈，你去做什么了？”
“我去换了点东西。”王静霞揉揉周昇的脸蛋，突然笑出来，“看脏的。妈妈给你洗澡怎么样？”
“好啊！”周昇喜出望外，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妈妈，你不用去地里吗？”
“不去了，妈妈以后都不用去了。”周昇挠挠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用，但他对妈妈的轻松感到开心。
炉灶用光了仅剩的柴火，大锅里的水开始腾腾地冒出热气，王静霞将木板压进锅底，转过头笑着看扭扭捏捏的周昇。
“你才七岁妈妈有什么不能看的？”
周昇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他一边后退一边捂住自己的小□□。
“昇昇…”王静霞感觉一阵好笑，她最终妥协了一般地摇摇脑袋，“服了你了，你自己洗，但一定要洗干净听到吗？”
周昇点点头。
“脚指头都好好洗一遍，妈妈给你把衣服和鞋子拿进来，一会洗完穿。”王静霞好笑地叹口气，“还有头发都要洗干净，还好当初剪短了，洗的时候坐到板上别被烫着了…”
“放心吧妈妈。”周昇推着母亲出去，他终于安心下来看向热气腾腾的大锅。就在他刚爬上去脱衣服之际门又被打开。
“你自己能换了吗？”
“当然能，妈妈你快出去吧。”
“这小子真可笑。”
周昇呼了口气，他看着炉台边干净的衣服内心闪过一丝惊奇，今天简直就像在过年。他忍着身上伤痕累累的疼痛钻进水里，希望妈妈不会在中间进来，不然自己还要解释脊背上大腿上的红黑青紫…
“哎呀，我就说你自己穿不了。”王静霞把周昇脚上歪歪扭扭的袜子脱下来，重新套好，再把那双麻布鞋套上周昇的小脚。
“站好了妈妈看看。”王静霞把周昇转过来绕过去，弄得他头都晕了，“我儿子真帅，就是瘦点儿。”
王静霞狠狠在他脑袋上亲了一口，周昇钻在妈妈的怀里止不住想笑。
“走，妈妈带你去城里吃好吃的。”
原来这就是幸福，周昇拉着妈妈的手一路走向北方，远远看到张二蛋时他还冲地上啐一口，虽然他只不伦不类地喷出来点口水。
马车颠簸，可周昇不觉得，他嚼吧嘴里的米团夹带着妈妈腌的笋丝吃得正香。搬到村子里的两年他只去到城里五次，有四次是去找周永，妈妈让他去叫周永回家。还有一次是去年过年，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和新鞋子，穿了半年到现在已经烂得没法看了。
“昇昇，咱们要去的地方下午才能到，你要是困了就睡会吧。”
“我不困妈妈。”
周昇不想睡觉，一觉醒来妈妈不见了的感觉是很不好的。不过他们是要去哪里？坐马车还要下午才能到吗？那肯定不是南阳县，他走着也用不了半天就到了。
马车越过一个坑，把周昇颠地快飞起来。王静霞一把将他抱进怀里，让他休息一会。自己不是第一次坐马车，但是这次格外颠簸，也或许是之前的不记得了，周昇眯眯眼睛，有钱人为什么要坐这个东西，一点都不舒服，还是自己跑着舒服……
“去找你爸爸，让他回来吃饭。”
五六岁的时候总让去找周永，可是他又不会回来，真搞不懂妈妈在想什么。
太阳在奔跑中西斜，视线里到处都是灰扑扑一片，脚底的石头硌得心发慌，烈日炎炎的风吹得人发烫，跑呀跑。
城墙在奔跑中靠近，耳朵里到处都是吵嚷嚷一片，额头的汗珠冰得心发凉，妖娆妩媚的人儿烤得嘴发干，找不到。
月亮笑，树叶摇，黑暗笼罩生意场，哪里找得到？哪里找不到？跨过高门槛，走进大门框，哪里有辉煌？哪里有光芒？只看见丑陋，只找到贪婪，只剩下一身的饥荒。
“妈妈叫你回去。”
“回你妈了个壁。”
棋牌淅沥沥地响，叫骂哗啦啦地唱，油灯昏黄照得人脸赤橙红绿青蓝紫，谁救得了魔鬼，谁唤得醒阎罗，不如放一放，好好想一想。
“妈妈叫你回去。”
“草你妈的！烦死老子了！刚才这把都他妈的怪你！”
“妈妈叫你……”
“老子打死你！”
“妈妈……”
“滚！”
黑漆漆，乌压压，月亮不见了，星星看不到。空气像石头，砸在身上噼里啪啦地响。泪水像弓箭，扎在脸上抓心挠肝地疼。知道结果是这样，可还是要白跑这一趟，冷风吹进骨头里，心慌慌。猫头鹰在叫，鬼坠在人背上，竹林簌簌地晃，重重的影子吓得腿肚子直打晃。
跑，不停地跑，泪水流干了汗水湿透了，小小的背心挡不住恶鬼的侵袭，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仿佛家愈行愈远。冰凉的路面却像地狱的焰火般滚烫，小小的人儿连颗石子都比不上，什么时候能到家？永远永远，也到不了。
妈妈很失望，是我的错，爸爸输了钱，是我的错，张二蛋打人，是我的错，月亮不出来是讨厌我，星星不眨眼是惩罚我，鬼怪吓唬我，动物躲着我，我是不幸的根源，我是钟馗的双眼。
“他不回来就没有晚饭。”
好饿……
“昇昇？醒醒，咱们到了。”王静霞擦一擦儿子的小脸，满心担忧地低头看他，“怎么了？怎么哭了？你做梦了吗？”
“没有妈妈，我也不知道。”周昇坐起来，腿和胳膊麻得他动弹不了。
“没事哭什么？男孩子不要这个样子。”王静霞揽过儿子，她摸着那细瘦的骨头，手指划过湿漉漉的脸颊。
“我不哭。”
周昇知道，他不能哭，妈妈说自己是她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是他妈妈早就离开了爸爸。妈妈说自己是她唯一的光芒，如果没有他妈妈会找不到方向。不能哭，水碰到火会把他熄灭，光会消失的，只剩流水和漆黑的夜。
“儿子咱们马上就到了，你快看。”
周昇顺着妈妈掀起的前帘望出去，高大威武的城墙是他从没见过的，硕大的钢质牌匾是他闻所未闻的，他盯住那三个字，像是要把它放在心底。
“宣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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