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好吃吗?”周昇使劲点点头,嘴里塞满了流油的肘子,“一个够吗?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够了妈妈。”周昇终于开口,王静霞这才松了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心思,去年开始就再也不让她帮忙洗澡,刚才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也总是沉默着不说话。王静霞心里有些难过,熟悉而又陌生的早熟和独立,意味着他未来不幸的一生。
她想起自己跟着母亲四处躲避的日子,吃不饱睡不好,直到她十三岁时才因为姣好的相貌被亲生父亲认了回去。可那对她来说不过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母亲在她搬进大院的半年后就病逝了,谁也不知道带着她四处奔波十三载的母亲能够一朝患病而永不起。
冷嘲热讽的姨母,仗势欺人的姊妹,袖手旁观的父亲,王静霞在深闺大院中唯一的安慰是给她抬轿的周永。王静霞永远记得她十七岁时父亲突然地献殷勤,只因为谢国公的儿子看上了她,要娶她做小。王静霞更会永远记得她十八岁时拍着肚子站在那个辜负她和母亲的男人面前,告诉他非周永不嫁。
在面对唾骂和虐待中王静霞始终不同意和周永私奔,她一定要用伪装出来的假孩子逼这个真父亲承认她,把她以自己女儿的身份嫁出去。
如果不是假称身孕,王静霞想,孩子一定会在那个到处都是绊脚石的大院中流产。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狗食日的原因,又或者男人会在五十岁时懂事,总之他居然同意把王静霞嫁给周永,甚至给了她嫁妆。当然,老当益壮的父亲没有放过这个长相和她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周永永远不知道王静霞付出了什么才得来这样的殊荣,一个能被承认的殊荣,即使这本就是事实。
如果不是怀上了周昇,王静霞会选择在结婚的第二天就上吊在王氏大门,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有一点周永没说错,她是个婊子,王静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那对她来说只是实现生存的工具,因为她的母亲,京城的头牌妓女,已经拿实际行动告诉了她。
但周昇改变了这一切,王静霞不想再养出一个自己了,哪怕会被贫瘠的土地吞没自己没有二两的骨头,她也不会再让孩子看到一个自甘堕落的母亲,她不会再让周昇受到跟她受到的同样的伤害。
可沉默的饭桌显然在告诉王静霞,她什么都没能改变,一个孩子,要么受到单亲的伤害,要么受到双亲的伤害,哪种更好?王静霞已经无力思考了。
她把糖葫芦递给儿子,在他嘴巴快要挨上之前拿帕子耐心地给他擦嘴。
“儿子,妈妈带你去京城吃真正的冰糖葫芦怎么样?”
王静霞想明白了,人总会做许多错误的决定,可怕的不是错误而是对错误的那种近乎病态的坚持,错误不会杀死人,可坚持会淹没一个人的一生。
她看错了周永,看错了那个禽兽一般的父亲,甚至看错了自己。可周昇才七岁,他还有可以不错的一生,王静霞轻轻拍着周昇的脊背,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滴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她慢慢把儿子放在床上,男孩蜷缩起来的身子让她内心一揪。王静霞从包袱的最底下拿出一封信,有些许折痕的一封新写的信,周昇在吴奶奶家住的晚上,她跑去南关县城,跟南阳县相反方向。当掉了陪在她身边十五年的勾连云纹半圆玉璜对儿,再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圆圈,那象征着王家的双蛇衔尾图腾,那是母亲年轻时得到的最贵重的赏赐,那是母亲给王静霞留下的最后的念想。
让王静霞感到可笑的是在此之前她当掉了自己的许多东西,嫁妆、首饰、遗物,唯独舍不得这一件,这一件带着王家气息的东西。现在她换了钱,要是在京城这能换的钱起码是现在的三倍,但她不在乎,够她和儿子去京城的路费就好。她买了信纸借了毛笔,开始用自己那三四年都没写过字的手落笔。
就把它从宣威城寄出去,寄出去她的希望和周昇的未来。
宣威城,后燕南方最古老的文化名城,往西是镇守川西关口的军事重镇宁泽,往南通向南方经济中心苏豫,往西最远可达海上贸易中心江洛,往北有一条路,其终点是后燕都城燕京,为了避讳燕字,人们习惯叫它京城。
宣威本身是不出名的,贸易量不大、名人不多,当朝权贵没有是宣威出来的。但只一点,全国除了都城无城可比,那就是宗教。
“妈妈,现在什么时候了?”周昇嘟囔着在床上翻个身。
“刚刚卯时,太阳要升起了儿子。”王静霞走近旅店的窗边,推开窗子浅浅淡淡的光缓缓慢慢地飘进来,寺院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之中,四面八方的晨钟交汇,在周昇的脑海里震荡。
“好吵。”周昇揉揉眼睛,他眼中的母亲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看起来就像是上天的使者,美丽动人。
“起来吧儿子,咱们去宣威的早市上逛一逛。”
周昇磨磨蹭蹭,而今天的母亲似乎分外有耐心。两个人牵着手走出旅馆的时候,街上已逐渐热闹起来。
“哇,好多人啊。”南阳过年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周昇目之所及是各种各样的腰,粗的细的、圆的扁的,他渴求摊位的目光被拥挤的人群死死挡住,只能在鼻息间闻到饭香,糯米、粽子、腊肠、包子、蒸糕还有各种各样的粥,他全闻到了。
这什么味道,他瞟向前面一个女人的腰部,气味从一个小小的布囊中流出来,有些香又有些怪。
妈妈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两个大包子塞进周昇手中,他就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吃起自己的早饭。
等到终于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出来时,周昇已经两手空空,一个半包子已经下肚,至于另外半个早被踩地稀烂……
“这是什么庙?”周昇看向面前的红墙青瓦,挂着牌匾的门檐上有一座大钟,周昇猜把他吵醒的声音一定来源于这里。
“妈妈也不知道。”王静霞看向四个中只认得两个字的牌匾摇摇脑袋,“你在这里等一会,妈妈进去一趟。”
小小的庙门人来人往,周昇站在大树底下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铜钟旁边,他注视着男人摇晃长长的木桩,狠狠一砸,钟声嗡鸣久而不停。
他对这一切感到新奇,直到他站在第二座、第三座、第四……第十二座庙门前等待时,他已经麻木了。
母亲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每一座庙停留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但只要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座庙都有母亲踏进去的痕迹。
“妈妈你到底在做什么?”周昇撇撇嘴,他很少向母亲抱怨,“也不让我进去。”
“小孩子不去这种地方。”王静霞并没有解释,倘若某一天周昇遇到了什么,她希望今天的四处跪拜有效果,虽然她一分钱也没掏……
“那边是不是还有一个?”王静霞颠颠脚尖,她看到远处还有仅剩的一座铜钟,那地方一定还有座庙。
她拉着周昇停在送子观音的庙前,沉思半刻王静霞还是走了进去,这个肯定用得上,她给自己打气。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把树荫以外的地方晒得滚烫,周昇坐在大树底下无聊地晃悠双腿,走了一早上他又感觉到饿了,希望母亲早点出来。
不知道是正午的原因还是位置偏僻,观音庙前行人稀少,周昇不断扇动双手,除了凉快些最关键的是防蚊子。
“你也等大人?”古树后面跳出来的短发小男孩着实把周昇吓了一哆嗦,他刚才可没感觉到过周围有人靠近。
周昇没有搭理,他听说过人贩子,虽然村里说最近几年好了很多,但还是免不了有莫名消失小孩子,去年邻村就有一个被拐走的女孩,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还装高冷呢。”没成想男孩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边上,周昇只能悄悄挪动屁股。
“喂,怕什么?都是女孩子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周昇等大了眼睛,什么叫都是女孩子?他们俩谁长得像女孩子?周昇一时凌乱了,甚至都没拨开女孩乱摸的手。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打算站起来时却被那人一下子扑倒在树底。
“你…放开……”周昇涨红了脸,他的胳膊被死死按住,他看向骑在身上的女孩,根本想象不出为什么眼前跟他差不多年龄的女生会有这样的力气。
“怎么要叫妈妈了?”女孩冰冷的笑容让他有些不寒而栗,“寺庙前喊叫可是会引来鬼魂的。”
周昇一向怕鬼怕黑,尤其是他想到妈妈还在庙里。
“你是个土匪。”他憋了半天只想出来这个词,毕竟他还没见到过这样的女孩。
“那我是个劫匪。”女孩似乎还被骂得得意起来,她微笑着冲周昇说:“不过别担心,我只劫色不劫财。”
“什么?”周昇有点没听明白,他只知道女孩的表情像个变态。
“小尼姑告诉姐姐怎么这样瘦?”女孩使劲把他的双手抓到一起,一旦周昇松懈她就上下其手,“你们这地方伙食太糟糕,跟姐姐走吧,我带你……”
“宁宁!你又又又又调皮捣蛋!”一声厉喝击碎了周昇身上的枷锁,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新衣服上都蹭到不少土。
“妈妈!”周昇一眼就看到了贵妇旁边的母亲,正笑吟吟地望向他,又瞅一瞅表情略带尴尬的女孩。
“抱歉啊,这是你的孩子?模样真俊呐。”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同时拉长了脸看向低垂脑袋的女孩,“杨平宁,你给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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