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叩青鳞,碎玉声声。
程老夫子近日里正忙着给十三经作注,许是熬了几个长夜,额头一点一点,捏在手里的戒尺也跟着一点一点,敲在书本的“静”字上,不一会儿便啪嗒落在案上。
他靠着太师椅打了个小鼾,胡子颤了颤,睡得安稳。
江衿烟瞧见了,忙低下头,翻动书页,唇角却仍克制不住地弯起。
而梁幼仪的目光早已飞出窗外,落在那棵挂着秋千的老柿子树上。雨丝里,湿漉漉的枝桠轻轻一晃,真像在朝她招手。
“阿齐。”梁幼仪压低声音,轻轻戳了戳小施齐的胳膊,“外头树下挂着秋千呢,去不去?”
小施齐瞅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分为难。
江衿烟都看在眼里,轻轻摇头:“别闹,先生醒了要骂的。”
“他不醒,雨催人眠。”梁幼仪眨眼,挑逗似的看向江衿烟,“公主殿下不去吗?”
江衿烟去看窗外小雨,迟疑了一瞬,还是正色道:“外面正下雨,出去要淋湿了。”
“雨停了就不好玩了。那殿下在屋子里看着,我带阿齐去,很快就回来。”梁幼仪笑着,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小施齐。
施齐还记得那一日梁幼仪的手掌很暖,细雨拂到面上也不凉。
秋千的踏板上沾了几片被濡湿的柿树叶。两道染了赭色的牛筋绳索,瞧着十分牢靠。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梁幼仪兴奋地问。
小施齐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帮你推吧。”
“好阿齐,你最好了!”梁幼仪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
小施齐走到她身后,伸出小手,一下又一下地将秋千推了起来。
“再高一些。”秋千悠悠地荡着,梁幼仪的灿烂笑声在雨中散开。石榴红的裙摆随着秋千起伏,像一朵在雨中盛放的花。
“雨下着,小心滑。”小施齐低声说。
“你可真像我阿爷。”梁幼仪回头眨了眨眼,“他也总是说:‘小心,小心’,都不肯陪我打秋千。”
小施齐没接话,目光落在梁幼仪背上,依然只将她推到一个恰好的高度,她不愿让风把梁幼仪吹冷。
“阿齐,你听说了吗?”梁幼仪一边荡,一边侧过头来说话,“前日里放榜,咱们淮朝出了第一位女状元。”
这件事,小施齐自然是听父亲说了的。
“我听阿爷说,那位女状元,当真了不得,策论写得连虞太史都自叹不如。”梁幼仪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往后你想不想入朝为官?”
从施齐启蒙开始,父亲便亲自教她读经读史。淮朝虽自太祖就开了女科,但女子科举入仕在世人眼中依然不是正途。然而自这位女状元横空出世,仿佛得到了印证,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愈发期盼而灼热。
小施齐推秋千的手一顿,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她穿的是防雨的云头鞋,鞋面绣了两朵素白的小花,不惹眼。她轻轻地道:“爹爹说,将来让我也考科举。”
“那正好呀。”梁幼仪回身望她,眼珠里带着亮,“你若是去考科举,我就到门外等着给你撑伞。”
“我……”小施齐抬起眼,望着青瓦飞檐和漫天雨丝。
那时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不喜欢经史,不喜欢做官,她更喜欢书画,更喜欢院里的海棠和阿娘留下的那把旧琵琶。
父亲乃至整个家族的期盼,让“喜欢”这两个字于她而言太过奢侈了,这一生都是如此。
“换我来推你。”梁幼仪玩够了,双脚在空中一蹬,秋千缓缓停住。
她跳下来,掸了掸身上雨珠,半哄半强地拉过小施齐,“来嘛,来嘛,蝴蝶戏水似的,好看得很。”
小施齐犹豫着坐上去,手心紧紧握住了绳,轻轻一荡,风从面颊掠过,她低声说:“别高。”
“知道啦,坐稳了!”梁幼仪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兴奋。她卯足了劲,猛地一推。
小施齐惊呼一声,身子瞬间被抛了出去。她从未荡过这么高的秋千,雨丝狠狠地刮在她的脸上,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庭院、雨丝、老柿子树,全都变得模糊一片。
“幼仪!停下!太高了!”小施齐害怕得抓紧了绳索,声音都变了调。
“这才好玩嘛!小燕子飞一样,飞高了就不害怕了。”梁幼仪见她害怕,反而更加来劲。她笑着,一次比一次用力,秋千也越荡越高,几乎要与屋檐齐平。
“求你了,停下。”小施齐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缝里涌了出来,又瞬间被风吹走,只在脸上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
梁幼仪的笑声渐渐停了。她站在原地,看着秋千上那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小小身影,一时间手足无措。
孩童的恶作剧,一旦见了眼泪,性质就变了。
“啊!”秋千从最高点落下又迅速腾起,小施齐的一声尖叫凄厉而绝望。
而梁幼仪则是被这声尖叫吓到了,转身就跑。
只剩下小施齐一个人,和这架仍在固执地起伏着的秋千。
“够了,停下。”她的声音像雨里打湿的树叶。
秋千前后摆动一点点放缓。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施齐才等到风声停住,耳边只剩下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和自己细细的抽泣声。
等秋千终于完全停稳,小施齐的双脚还有些发软。
她扶着冰冷的绳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和雨。
她不想再回那个沉闷的书房了,她不想让平乐公主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也不想面对可能已经醒来的程夫子,不想看见方才落荒而逃的梁幼仪,她想回家。
抱着这个念头,小施齐提起已湿了一半的裙摆,跌跌撞撞地冲进雨里。
现在想来,在这偌大的京城,以她当时的年纪,能从公主府安全的跑回家,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守门的小厮乍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里喊:“嬷嬷!赵嬷嬷!小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微胖的身影已急匆匆地从后院跑了出来。赵嬷嬷一见她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心疼得“哎呦”一声,快步上前,用毛毯子裹住她小小的身子。
“小姐啊,这是怎么了?”赵嬷嬷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呜呜,爹爹!”小施齐只顾埋在嬷嬷怀里,反复地呜咽。
“老爷在书房呢,有什么委屈跟老爷说就好了。”赵嬷嬷轻拍着她的背。
施思平临窗而立,眉头微皱,审着窗外连绵的春雨,他今日休沐在家,公务却并不比在衙门里清闲。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泪痕的小人儿冲了进来,抱住他的腿。
“爹爹!”
施思平一惊,低下头,看到女儿这副模样,素来沉静的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一丝错愕,他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雨水气和泥土味,宽大的素袍下摆立刻被濡湿了一片。
“阿齐?怎么回事?你不是在陪公主读书吗?怎么弄成这样?”他弯下腰,想把她扶起来。
“爹爹,”小施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呜呜,是梁幼仪,她欺负我,她把我推到秋千上,推得好高好高,我让她停下,她不听,她就把我推得更高,然后自己跑了,呜呜呜……”
她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倾诉出来,施思平听着,脸上的那一丝错愕,慢慢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施齐熟悉的那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或是温言安慰。
他只是伸出手,不是为了抱她,而是将她从自己的腿上,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推开。
“就为这点事?”
小施齐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当时她不明白,这怎么会是“这点事”?
“她……她欺负我……”她小声地辩解,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在朝堂之上,每日都在发生凶险万分的事情。同僚构陷,政敌谗言,君心难测,哪一件不比孩童嬉闹厉害百倍?到那时,你也要这样哭着跑回家来找我吗?”
施思平伸出手,有些生硬地擦去她脸颊上的一道泪痕。他的指尖冰凉,让小施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喜、怒、哀、乐,皆是人之常情。但要为官,便是‘喜怒爱乐,不形于色’。”
小施齐并不完全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想让她不要再哭了,便使劲抽泣几下,努力止住哭腔。
“好了,把眼泪擦干。”施思平见她止住了哭,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你换身干净衣裳,立刻回去读书。”
小施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回去?”
借着湿冷,借着委屈,躲上半日,这就是孩子的本能,可她没得到过那样的许可,从来没有。
“唾面自干,我教过你的。”施思平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回到了书案后,重新拿起了那本未读完的卷宗。意味着这场父女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小施齐低下头,用身上披着的毛毯子胡乱地擦了擦脸,然后默默转身,走出了书房。
“小姐……”赵嬷嬷迎上来,本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小施齐那双空洞的眼睛时,把话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将预备的姜汤递到小施齐唇边,哄着她小口小口喝下,又为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姜汤本是暖的,但若是放久了也就凉了,苦涩得更加难以下咽。
“要我说,老爷也忒狠心了些。”赵嬷嬷把小施齐送上马车,忍不住低声埋怨。
马车在一声嘶鸣后缓缓启程,车顶悬着的铃一摆又一摆,驶向一个漫长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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