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驻雨,悬铃吟风。
施齐伸手探出车窗,接了三两滴雨,在掌心留有些许凉意,好将心头繁复思绪压下几分。
“施县令驾到。”守门的小厮拖着尾音吆喝一声。
车帘被一只手从外支起时,恰有雨丝落到他的手颈上,雨珠沿腕骨没入袖口,修长五指微曲,轻轻将车帘压在指腹下。
施齐微微抬眼,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过去。
手的主人站在车外,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笔疏淡的山水,许是年头久了,颜色稍有些褪,平添几分萧索。
“下官温予时,恭迎施大人。”
温予时看上去年纪与施齐相仿,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青色官袍,挂着一抹笑。
“施大人,里面请。”温予时说着,把伞又往施齐的方向靠了靠,将伞递给她,自己和马夫合撑一把。
施齐敛起思绪,微微颔首,谢过温予时,随后踏上绩溪的土地,官靴踩进水洼,溅起一圈细碎水花。
两尊石狮子蹲在衙门口淋雨,没人给它们撑伞,一旁还立着一张鸣冤鼓。
施齐迈入正堂,两侧官吏并排,衣色各有深浅,见进来她纷纷拱手行礼,正中悬着一方横匾,写着“清慎”二字,笔意浑厚,一眼认出是梁阁老的字迹。
“诸位免礼。”施齐说着上前落座,位于横匾之下。
温予时是此地主簿,立于施齐身侧。堂中还坐着一位老者,六旬开外,格外扎眼,着一身半旧的直裰,面容清瘦,下颌留着一撮山羊须,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见施齐进来,只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又垂下,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
温予时俯身在施齐身侧低声道:“这位是在县学里教书的孙老先生,前任的刘县令念他德高望重,特在县衙里设了一把椅子。”
温予时声音不大,刚好足够让那孙老听见,孙老的山羊须动了动,似乎颇为受用。
施齐听着,敛衽起身,冲他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
孙老这才懒懒地摆了摆手,语调拖得又长又慢,满是傲慢:“不必了,施女令既是新科及第,又是女儿身,行事多听旁人所教,方不致……雌鸡司晨,祸乱一方。”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不仅因孙老公然给这位还没上任便举起三把火要烧的新官一个下马威,更因这最后的八字直指淮朝现今的女主临朝,满堂官吏脸上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施齐听见“雌鸡司晨”四字立时明白过来,好在她最晓得如何对付这类酸腐老儒,语气平缓道:“淮朝立国,太祖亲颁诏令,开女科、许女子入仕。晚辈年少,经史读得粗陋,只是这‘祖宗之法不可变’道理却还记得。”
“你……”孙老被这“祖宗之法”四字顶得哑口无言。他可以不给施齐面子,可以舍命沽名讽刺女帝,但绝不能说祖宗之法的不是。
此刻看着平日里仗着几分学问便目中无人的孙老吃瘪,县衙官吏无不觉得大快人心,纷纷开怀大笑。
施齐摆平孙老,刚想颁布清田丈亩的政令,门外忽然“咚”的一声,一声未了,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坠下,鸣冤鼓被人重重敲响,雨声都被盖过。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绩溪县虽不富庶,但也算得上是太平,鸣冤鼓已经有好些年没响过了。
“将人带上来!”典史钱廉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试图掌控局面。
两名衙役立刻冲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拖着一个老农走了进来。那老农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打,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神情掩不住的惊慌。
“堂下何人,因何击鼓?”钱廉摆出官威,厉声喝问。
“回……回大人,”老农吓得身体一抖,却还是挺直了腰板,“草民丁老七,是城外坑口村的农户,有天大的冤情,要状告县衙的……”
衙役王汉反应最快,正要呵止:“不许乱……”
钱廉瞪了王汉一眼,止住了他的话头,转而阴恻恻地开口道:“既是击鼓鸣冤,按例须先受二十杀威棒。”
惊堂木轻轻一落,施齐的手腕不见用力,声音却斩钉截铁:“免了。”
“啊?”钱廉像是没听懂。
“杀威棒就免了,老伯你继续说,你要状告这县衙的何人?”施齐语调依旧平缓。
流水的县老爷,铁打的吏大人。施齐知道若想在此地顺利推行清田丈亩,最需敲打的就是这些胥吏,这些盘踞县衙的地头蛇。
“诶,施大人,这这这……这祖宗之法不可变啊!”皂隶王汉想尽办法想要堵住丁老七的嘴。
“那你说说,这是哪个祖宗留下的法?”
这二十杀威棒本就是先帝宠佞的酷吏留下的规矩,这些酷吏多年前就白绫赐死了。衙役们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钱廉。钱廉不好公然反驳,只能挥了挥手。衙役们又将眼神转向丁老七,狠狠的眼神里满是警告的意味。
施齐也将目光转向丁老七:“老伯,你既来击鼓,想必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有什么冤屈,只管说出来,我在此,自会为你做主。”
丁老七见有人给他撑腰,壮起了胆子:“大人!草民要状告的,便是施齐!”
此话一出,衙役们面面相觑,随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看好戏的表情。
施齐也怔了一下,问道:“有何冤屈?”
丁老七竹筒倒豆子一般,嗓门拔得老高:“老汉要告那新来的鸟官!一路上排场大得很,还沿路逼着我们掏‘孝敬钱’,谁不掏就又打又骂!不走官道,硬把车马往田里赶,把这几个月辛苦种的稻子给碾得稀巴烂!大老爷,替我们做个主啊!”
施齐深知此时一步走错轻则声名扫地,重则革职问罪。她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寒意,把目光重新落回到丁老七:“老伯状告本官,可有证据?”
丁老七听见“本官”二字,刚明白过来,自己要告的鸟官,就是眼前这个说要为自己做主的县令。他随即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语无伦次:“小老儿该死,小老儿胡说,小老儿不知大人是大人。”
施齐急忙伸手去扶,却无论如何也扶不起他那一头磕到底的惶急,她手指刚碰,老农又是一头撞下去,拼命要钻往地里钻。
施齐扶他不起,场面一时僵持,满是尬尴,两侧衙役议论纷纷。
温予一手扶住老农的肩,声音懒懒的:“古来圣贤皆尊长,我们这些为官的也受不起您老的礼。您且起来说清楚,别把这堂上都磕坏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该给您磕一个了。”
老农可不敢让官老爷给他磕头,从地上扒拉起半个身,嘴里还念叨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温予时伸手去搀,丁老七却像是被抽了筋骨,双腿发软,竟是搀扶不起。温予时便干脆顺势理了理衣袍,在他对面跪坐下来,笑着问道:“合着您老先前并不认得这位就是施大人啊?”
丁老七颤巍巍地道:“不认得,不认得。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若是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施大人是来做县老爷的,我是死也不敢敲这个鼓啊。”
“老伯既不认得我,也不知我何官何职,如何得知我沿途铺张敛财?”施齐见他二人跪在地上不起,叫人拿了两个蒲团垫着地上,免得受凉。
丁老七几欲哭出声:“小……小老儿是听旁人说的,乡里邻近都说新来了一位施老爷,一路上烧杀劫掠。小老儿遭人骗了,不知道施老爷是位女青天。”
钱廉怒道:“此等刁民,无凭无据便状告衙门,早该砍头,以儆效尤。”
丁老七听到“砍头”嘴唇哆嗦了一阵,忽然一拍大腿,似有什么想起来的,却又默不作声。
“不砍头,不砍头。”施齐怕丁老七又哐哐磕头,连忙稳住他。
“老伯,”施齐对丁老七说道,“你只说听信传言,来击鼓鸣冤,那传言从何处来?谁传与你的?你只需说个方向,叫我们去查,不至冤枉了你。”
“这……”丁老七急得挠了挠鬓角,“小老儿也说不清。坑口那块地里,隔三差五总有赶集的、挑担的路过,说得天花乱坠,今儿说北边的盐涨价,明儿说西边的桥塌了,后日又说京里三月下起了雪。哪句真哪句假,是谁说的,小老儿也不晓得。是小老儿糊涂,听了风便是雨,冲动之下敲了鼓。”
施齐看着他,心下已然明白这多半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恶意构陷。
屋里静了一息,钱典史使个眼色,那两个衙役便上前一步,手里夹棍挪出了声。温予时伸手一拦,把夹棍往收住,笑道:“两位且歇歇。老伯这把骨头夹坏了,家里田荒着,你们可得到田里帮他插一季秧。”
两个衙役被他挤兑得缩回角落。
问不出话来,施齐也不愿动刑,干脆转头对老农道:“老伯你且回乡歇息,今日暂记你一纸口供,有事再传唤你。”
老农跌跌撞撞被衙役带下去。
施齐坐回堂上念道:“即刻签发文书,立案彻查施齐赴任途中有无作恶。凡本官赴任沿途所经驿站保甲,各自呈上流水簿册,公示衙前,供人随意查阅。”
她把目光缓缓望向孙老,“此事由孙老居中调度,查个水落石出,您看如何?”
孙老张了张嘴,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老儒哪懂这些账簿流水的事,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施齐本来也只是想堵他的口,免得他又说些什么徇私枉法、自查难清之类的闲话,接着他的话又说道:“那依孙老先生之见,此案该交由何人主理,方能服众?”
孙老想也不想,立刻伸手一指道:“由温主簿来主理此案,再合适不过了。”
施齐将目光顺势转向温予时,只见他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副不愿沾惹此事的样子。
温予时刚想开口推脱,便被施齐打断。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温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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