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月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萧君颜都会坐在她的房间里,嗅着屋子里残存的妈妈的味道,呆呆地想:既然胃是情绪器官,那么如果妈妈能再看得开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得胃癌,就不会在四十岁的年纪逝去。
即使萧月自离婚后就几乎再也没主动提起过林广川,萧君颜也知道,她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他,更放不下那段跨越了十八年的感情。
他们的爱恋,始于十八岁那列逃亡的火车上,彼时的林广川亦是刚结束高考,厌烦了在家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带着一点少年誓要阅遍山河的闯劲,硬是背着父母、一个人拿着积攒下来的钱跑到南方四处游玩。
向来对儿子控制欲极强的庄瑛云和林钦在家气得暴跳如雷,正好赶上暑假没事,每天就是变着法地发短信打电话逼林广川回家,后者倒是充耳不闻,直到把想去的地方都逛了个遍才意犹未尽地踏上回家的路。
然后就遇到了萧月。
拥挤破旧的车厢内充斥着烟味、汗臭味以及不知是谁带的水果馊掉的酸味,黑不溜秋像泥猴的孩子在扛着大包小包的母亲怀里大声地尖叫嚎哭,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凑在一起划拳打牌,夹杂着几句口音各异的方言,被汗糊满的后背活像刷了几层酱油。
林广川一边躲避着旁边老大爷跟人聊天时喷出的唾沫星子,一边偷偷去瞧对面始终垂着头的女孩子,她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紧紧抱着自己瘪了一大半的行李包,一看便知道里面没装多少东西。
“你好,我叫林广川。你叫什么名字?你也要去霞岭吗?”
或许一切都是早就注定的,他们恰好坐在一起,恰好发现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恰好彼此要上的是同一所大学……于是他们坠入爱河。
后来,林广川当了十八年尽心尽责的合格爱人,偏偏选择烂在了三十六岁那年的富足生活里。他潇洒地转身投入了灯红酒绿的新天地,独留下萧月在被挚爱背叛的泥沼里苦苦挣扎,直至香消玉殒。
即使萧月已经尽力在女儿面前做一个坚强的母亲,即使她们的生活里少了一个人也还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可那些被掩藏在垃圾桶底下的安眠药盒,那些被泪水浸湿到几近透明的大团纸巾,以及萧月身上灰败下去便再也没有恢复的精神气,萧君颜都心知肚明。
所以,从自己的私心出发,她其实是怨过萧月的——为什么就不能干脆利落地忘掉过往,调整好身心,开心地把剩下的人生过好,偏偏要用这种相当于献祭自己的方式去怀念一个抛弃了自己的人。
可是,站在萧月的角度,林广川实打实地占据了她的大半个人生,在她人生最困顿的时候,他给过她钱和爱,为了和她在一起跟父母闹翻,被断了经济来源后一天打三四份工累到晕倒,用最快的速度攒够了买房子的钱才敢向她求婚……这桩桩件件不是假的,想要抽身而出又谈何容易,能毫不犹豫地和他离婚,或许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世界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在旁人看来轻而易举的解决办法,放在当事人身上,可能就有千钧之重。做错事的另有其人,又何必去指责那些付出了真心的人。
方才因为走神灌了太多热水,等到萧君颜反应过来再去换凉水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装多少,杯子就已经满了。她又不舍得把好好的水倒了,只能一边靠着软枕听歌,一边等它慢慢冷却。芷秋昨晚睡眠质量不好,吃完下午茶套餐后更是困得不行,抹着嘴巴就上床往被子里一滚。宿舍里霎时静下来,只有墙上的空调还在呼哧呼哧地冒冷气。
阳台挂着的衣服挤挤挨挨地黏在一块儿,萧君颜从那缝隙里看到外面的天居然变成了浅紫色,美得不可方物。这种将介于白昼与黑夜之间的天色仿佛昭示着所有喧嚣的终结,莫名能让人的心情变得安宁。
温柔的笑意爬上她的眉梢,她拿起总算不烫了的杯子,快步走到走廊的另一端细看,夕阳已落,新月初升,云彩有些聚成软蓬蓬的棉花糖,有些被撕成细长的絮状,皆是被染成了梦幻的粉蓝紫三色,仿佛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萧君颜看得入迷,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用相机记录下这一幕,微信聊天框却抢先一步跳了出来。那个紫钥匙头像再一次出现在了微信顶端。
Kevin:【图片】
Kevin:君颜你看,现在的天空好漂亮。
她的瞳孔有一瞬微微放大,原本惆怅冷淡的心情因着这奇妙的巧合多了抹暖色。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找角度、拍摄、发送图片,一分钟过后,微信界面上又多了张新的照片。
卷卷言:嗯,我在看,也给你看。
Kevin:【猫猫捧脸星星眼】
卷卷言:唉?这是微信新出的表情包吗?我看着怎么那么像小鱼干。
Kevin:是我自己用小鱼干的照片做的【得意】
卷卷言:还有吗?我也想拿来用。
卷卷言:【给我康康】
Kevin:一共1208张,一个一个保存会很麻烦,稍等我去做个合集,你直接存合集就行。
1208张?!这得做多长时间啊……
萧君颜默默感叹着他可真有耐心,自己之前虽然也试着做过这样的表情包,但只是零星的几个,1208张,怕是她相册里所有和小鱼干有关的照片的总和。
慢着,1208这个数字……
她后知后觉,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把打好的消息发了出去。
卷卷言:1208,12月08日?
对面秒回。
Kevin:是。就是12月08日。
12月08日,她的生日。
萧君颜不自觉地抿起嘴唇,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接话的话接什么好像都显得突兀,装死又不合适……
那边的江确却似乎隔空读懂了她的心思,很快就善解人意地把话题扯到了“洪宪正在犯愁下周五最后一节创业课做什么好吃的”上,她抬手给发烫的脸颊扇风降温,去小红书搜了下“便携烘焙零食”笔记,挑挑拣拣了五个难度比较高的,一口气全发给了江确。
卷卷言:这是我为他搜寻来的珍贵教程,拿去吧,不要客气。
Kevin:收到【憋笑】
卷卷言:你笑什么?
Kevin:咳咳,真要发给他老人家,我得把顺序打乱了来发,不然怕是不太好。
萧君颜一头雾水地向上滑,足足看了三遍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刚才把笔记分享到微信的时候网络有延迟,阴差阳错地,这几个笔记的标题首字恰好组成了一句话。
我、好、喜、欢、你。
……
她从来没这么恨过学校的破校园网。
——————
周三上午,上完公共关系课后,萧君颜和邹凝按照约定在南校区艺术学院预约好的琴房里碰面。
房间不算大,比起那架通身泛着光泽的雅马哈钢琴,倒是角落里那盆茂盛油亮的绿萝更惹眼些。用鼻子轻轻一嗅,还能
邹凝把中央空调打到二十六度,熟练地打开琴盖,搓了搓手,开始试音。萧君颜随之取出自己的长笛,但没着急吹,只站在旁边安静地听她弹,同时在心里慢慢地数拍子,嘴上无声地跟着哼。
这是当初的长笛老师尤梦溪给她培养的一个小习惯,据说有助于培养乐感。还记得当年初学时,一向在应试教育里顺风顺水的萧君颜遭遇了人生中第一大滑铁卢,仿佛大脑退化了一样,今天学的明天忘,上午学的下午再练又得丢光光,大人们倒不觉得怎么,萧君颜却气得崩溃,一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长笛哇哇大哭——再上头她也知道不能白白摔了这两万多块钱。
彼时的尤梦溪二十几岁,漂亮得像《西游记》电视剧里的女儿国国王,教学风格偏温和,心肠也好,为了照顾她那碎成渣渣的好胜心,每次上完固定课时后都要把她留下来免费再开开小灶。萧月过意不去,数次提出要加钱,尤梦溪都坚决表示不需要,理由是我看这孩子有成为下一个帕胡德的潜质。
萧君颜在一旁傻了吧唧地听着,忽地想起了《大耳朵图图》里胡英俊天天念叨的帕格尼尼,然后颇为认真地提了个问题。
“尤老师,帕胡德和帕格尼尼有亲戚关系吗?”
“……”
总之,在对学生有着谜之自信的尤梦溪和发誓要把曲子倒吹如流的她共同努力之下,她的长笛事业总算鸡飞狗跳地走上了正轨。尤梦溪怕她练多了落下头歪手僵的坏毛病,时常把她带到楼下的舞蹈教室,对着亮得吓人的大镜子教她一些芭蕾舞的基本动作,有时被舞蹈老师碰见,对方还会摸摸萧君颜的小脑袋,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把舞蹈也一块儿学了,对了,旁边还有个书法班……
萧君颜看看自己手上磨出的茧子,再想想书包里还没动笔写的卷子,虚弱地表示自己这条小小的生命目前还担负不了那么多高雅的艺术。
后来这对师生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尤梦溪家的小区附近有家口碑极好的烤串店,两人有事没事就跑去撸串聊天,有次萧君颜被金针菇塞了牙,还塞在特别刁钻的地方,用牙签剔了几下都捣鼓不出来,索性就忍着塞得难受的牙缝继续吃了。
对面的尤梦溪啧了一声,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那个连吹错一个音都要拉着我赖赖唧唧的小姑娘看来是被掉包喽。”
萧君颜默默思忖了下剔牙和吹长笛之间的关联,然后意识到自己最近好像确实越来越懒得练习了,只得糊着一嘴油在那笑,“老师,我觉得你努努力够上帕胡德高度的可能性都比我大。我还是望师成凤比较现实。”
“……”
在她考完九级不久,尤梦溪拿着工作多年攒下来的钱,决定去德国读书深造。她启程前,萧君颜以吃坏东西拉肚子当借口请了一天的假,跑去她家帮忙做最后的大扫除。当时正值深秋,两个人却都累出了一身汗,还互相嘲笑对方的头发油得要命。
尤梦溪从她的柜子里扒拉出满满一箱子贵价的零食,什么瑞士莲巧克力、白色恋人饼干都有,她含泪表示自己行李额满了,这些美味的小东西只能交付给萧君颜消灭掉了。萧君颜坐在木地板上傻乎乎地笑,跟犯了中二病似的指着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对着尤梦溪喊,“老师,你的前途肯定会跟这天儿一样,什么困难烦恼都没有的。”
尤梦溪也被她带着燃了起来,大手一挥,又让烤串店送来了几十串烧烤,说是要来顿饯别宴。俩人一个喝果汁一个喝啤酒,造了满满一桌子,萧君颜被嘴里的牛板筋噎得嗓子疼,对面的人脸上已经有了点醉意,却还抱着酒瓶咕嘟嘟地往下灌,最后竟呜呜地哭出了声。
那年她32岁,父母几乎以死相逼让她结婚生孩子,周围所有的亲戚朋友也都在苦劝她年纪大了,不要再瞎折腾,早点安定下来,在老家教音乐又不少挣,为什么一定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等回来了都成老女人了,哪还有男人爱要?
“颜颜,我没做错,对不对?我只是想追求我的梦想,我哪里错了……”
萧君颜摇摇头,握住那双给过无数次鼓励安慰自己的手,坚定道,“老师,你没有错,就当他们说的话是放屁,那些骂你是老女人的,要是比你年纪还大就祝他们当场暴毙,要是比你年纪小就祝他们活不到三十。只要你幸福快乐,那做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临走时,她往尤梦溪最喜欢的那件大衣里塞了500欧元,那是萧月特意去银行换的外币,这些年尤老师对自己女儿的照顾她一直都记在心里,只希望这点钱能帮她在异国他乡过得好点。
好在尤梦溪毕业后顺利被招进了欧洲一家很有名的乐团,并且至今未婚,闲暇时间就是四处旅游散心,或者跑到非洲去做义工做志愿者,生活过得比美术生的颜料盘还要丰富多彩。每到一个新地方,她都会给萧君颜寄纪念品和写明信片,有回甚至还寄来了张自己和帕胡德的合照,背面潇洒地题着一行大字。
“羡慕吧,我见到你心目中的帕格尼尼了。”
——————
正式合奏开始前,萧君颜抓紧时间又练了几个双吐,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尤老师在自己耳畔“tuku、tuku”喊得起劲儿的声音,她蓦地笑起来,朝邹凝点点头,聚气按键,悠扬的笛声和琴声缠缠绵绵地绕在一块儿,令人身心舒畅。
邹凝平时在院里并不是个多么出众的人,甚至性格略有点孤僻,可如今的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裙子,长长的头发被编成一条垂到腰际的黑辫子,那张缀着雀斑的平常面孔伴随着手指的舞动显得容光焕发,看得萧君颜的心都为之一软。
乐曲行进至最后一节,两人都渐渐陶醉在自己奏出的音符里不可自拔,猝不及防地,室外突然传来有人激烈争吵的声音,萧君颜和邹凝皆是惊了一惊,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选择丢下手上的曲子,而后以最快速度把耳朵贴在门上,开始仔细辨别外面的人在吵什么。
半晌过去,吵架的声音非但没停,反而愈来愈大,邹凝皱起眉头,拽了拽萧君颜的袖子,语气犹疑,“我怎么觉得外边那两个人有点耳熟啊……”
“其实我这么觉得……”
萧君颜使劲吞了下口水,壮着胆子拧开门把手,只是还没等她把头伸出去看,两个披头散发的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到了她们这个琴房的门口,吓得她立马把门关上,顺手上了反锁。
透过木门上的小窗,她终于看清了那两个打成一团的人是谁。
竟然是向阳歌和陆筠。
与此同时,那些模糊不清的语句也以更清晰的面目传进了她耳中,越听到后面,她的嘴巴张得越像个鸭蛋。
“你平时怎么欺负我我都忍了,可现在我的大学四年全被你给毁了,你怎么这么贱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有毛病啊,你这个疯子,有本事你就别作弊啊!你敢作弊我就举报了怎么着!啊……我要杀了你……”
更多的污言秽语她根本听不下去,旁边的邹凝也是一脸目瞪口呆,二人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什么缘由,连忙跑出来拉架,可她们俩都打红了眼,刚被分开就又像相吸的磁铁一样牢牢地扭打在了一起,仅凭萧君颜和邹凝两个人的力气根本拦不住。
旁边的教室里陆续又跑出来了几个同学,还有人从楼下喊来了楼管大爷,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强行摁住。向阳歌捂着脑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头发被薅下来了好几缕,一只鞋掉了,只能狼狈地赤着脚,半边脸被扇得高高肿起,相较之下,陆筠则要冷静得多,平日里素来温和内敛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像头被侵占了领地的猎豹,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两个字。
“贱人,贱人。”
荔枝有话说:
某书笔记那段纯属虚构哈[吃瓜]
救命,码字要累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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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双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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