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从凡人肚子里走一圈,一个人能变得如此彻底,怪不得投胎转世对神仙而言也算是种惩罚。”
两人由老黄牛驮着踽踽慢行,一面往北方走,一面寻找落魄修士。
这世间修行之人太多,有在道观成群结队的,有闭关在自家府邸终年不出的,也有四处流浪寻找灵山宝地的。二人在路上晓行夜宿走了将近两个月,龙渊的刀身已露出两掌宽的净面,能照出整张脸。
这两个月褚九陵体内的六种毒都没发作,他不敢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才两个月没受折磨,就敢反过来触探怜州渡的底线,举起能照脸的龙渊深沉凝重地问:“快唤醒了,到时候你我刀剑相向究竟谁能赢?开打那日,我身后站的是天界诸神,你呢?”
怜州渡黑着脸不言,真想给他个跪地求饶的机会。
让他与褚九陵对立的不是龙渊的觉醒,而是钟青阳被天界收在手里的记忆,那才是这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总要对峙,总会面对。
这些天,怜州渡也很迷惑,干嘛大老远跟褚公子去蛩国,又为何急不可耐等着龙渊的威力苏醒,明明怕再见到钟青阳,又忍不住要拎紧他的衣襟质问:“为何杀我?为何自刎?你说清楚。”
思来想去,他好像就是想陪在褚小公子身边,看他为零零散散的事操心忙碌的鲜活模样,而不是将他囚在百禽山困得他愁眉不展。
还在老黄牛的背上颠簸沉思,忽听见坐在前面的褚小公子自问自答解闷:“小白仙抓天蛩真的是为了炼器?宇风道君说天蛩最精华的部位在心脏,你说过神仙没有口腹之欲,我倒有个大胆的猜测。”
怜州渡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孤傲高高束在头顶,垂落的蓝色发带一根搭在肩头,一根半遮了脖子,他低着头状若思考,露出另一半白净的脖颈,能看清上面细小的绒毛。
怜州渡咽了下干燥的嗓子,发出一声疑问:“嗯?”
“既然神仙近乎无穷尽的生命也会终结,你说,天蛩的脏腑会不会能给将要陨落的天神提供一个延续生命的作用?”
怜州渡细细揣摩他的话,虽言之有理,但据天界史官记录,至今非外力陨落的神仙不到十位,除了陨落时间相近的采薇仙姑和白蜺,至今千年不曾再有下一个自然陨落的神。
神仙哪那么容易陨落,怎么可能吃颗心脏就能长生不老!
但白蜺为何坚持去蛩国抓天蛩,除了自愿,有没有重任在身就不得而知,作为白蜺的道侣南影必定知道的一清二楚,下回碰面要问问。
“瞎猜,它是什么龙肝凤髓么能有这样大作用?不如猜就是天界那帮废物想尝鲜。得不到就是好的,蛩国没人能靠近,就连神仙都觉得那片疆域是天地灵气所聚之处。”
“这猜测确实有点荒唐,天蛩的脏腑要是有那么大作用,凡人不修行统统去蛩国抓兽吃好了。”
“不错嘛,想得两面俱到。”
怜州渡终于动手将落在他肩头的发带轻夹在手指里,整齐摆放在后脑勺,而后闭上眼调息。
“那晚蛇小斧送扶顶老仙出去就没回来,这么多天不知去哪闲逛了?”
“他在这里碍手碍脚。”
“小斧碍你什么事了?”
“他的那点龌龊心思,我早就看着不顺,又不值得跟他计较,就当留他给你打个伴。”
“你可能误会了,小斧一直拿我当恩人看待。”
“他最好是。”
这头老黄牛动作虽没那么迅捷,但能穿林度水,径直向北,不受丝毫阻拦。两人走了一程,褚九陵有些许困意,离天黑尚早,侧过身跟身后的人闲扯提神,讲这一路上摸龙渊的几个修士看见仙家法器时的震惊表情,又想从怜州渡口里听点关于白蜺的旧事。
“我不知道,你很少提。”
“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恢复记忆?”
怜州渡把视野放到辽阔的荒野上,暮色四合,前方低矮的天空灰蒙雾蓝,大地笼罩淡薄的轻烟,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离开大玉山快半年了,师父对我行踪一无所知,不知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平安的消息带给他。”
“大玉山神秘兮兮,除了天界几个神官知晓它位置,我也没办法靠近,离它越近藏得越深。放心,我能不能杀你天界满心打算,无畏老道深知你命运走向,才不会担心你。”
“那你有没有可能突发恶趣,就想先杀了我让天界猝不及防。”
怜州渡盯着他后脑勺静静地听着,很少搭理他的话,也才发现没被毒折磨怕的褚小公子话挺多,刚才这句他忍不住反问:“你说呢?”
“我摸不清你。”
“如果实在担心,我就让蛟龙去程玉炼那传个口信,用他那张嘴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无畏耳里。”
“那就麻烦蛟龙神君了。”
老黄牛性子耿直,不管脚下的路平坦还是崎岖,蹄子啪嗒啪嗒富有节奏地踩着向前,一颠一簸,背上两人摇摇欲坠。
耳边突然清净不少,怜州渡见褚九陵勾头打盹,悄悄朝前挪了几寸,几乎紧挨着他的后背。
怜州渡刚感受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香火气味,浑身一下子躁动发热,没有犹豫,直来直往,伸手就捧住褚九陵的双肩往怀里拉拢,圈起双臂把人轻轻搂在怀里。
褚九陵正半醒半睡状态,猛地被他一番厚颜无耻的操作弄得惊跳起来。
怜州渡环过他脖子用劲按住,直到他不再挣扎,才小声说:“允许你靠在我身上睡,你有什么可别扭的?”
“你看牛背虽阔厚,我歪着也硌得慌,腰很难受。”
怜州渡双手掐紧他的腰把人一把拎腿上坐着,褚九陵刚好坐在他盘起的腿间。
褚九陵水草一样乱摸乱挣扎,手指险险地从怜州渡要崛起的位置擦过,挣扎不成就开始张牙舞爪地攻击:“如果你把我当成钟青阳那你就错了,我怎么可能对一个折磨我十年的人有想法,简直异想天开,收起你的小心思。你这行为在民间必定要吃官司,我警告你离我远点,我爹可是新阳郡太守!”
都十年了,威胁人的手段还停留在“我要报官”“我爹是太守”这些幼稚可笑的话里,怜州渡憋不住大笑起来,把他又往怀里紧了紧:“左臂的金印怎么解释?”
褚九陵哑口无言,在他怀里一下泄了气,任由他半圈半困。
隔了片刻,怜州渡得寸进尺连下巴都抵他头顶,悠闲自得。
脖子卡的有点紧,喘息都要深思熟虑,褚九陵小心翼翼在怜州渡腿上调整姿势,找好舒坦点的位置躺好,近距离感受对方舒缓起伏的胸膛,静听一下一下律动的心跳,迷迷糊糊又打个盹。
蹄音突然停止,褚九陵敏锐地坐起来,立即转头看向怜州渡,他看见一张苍白惊恐的脸,嘴唇紧闭,漆黑的双目死死凝视前方,眸心映了两团炽烈的火海。
与他相识十年,褚九陵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恐惧,这种神情绝不该出现在他脸上,还有那只搭在身上握成拳止不住颤抖的手。
老黄牛停在空旷的野外,四周全是些杂丛矮树,视野可以看下很远,褚九陵顺着怜州渡的目光望向东北方,他看见直冲天际的熊熊大火和——
和七颗明亮的星辰。
火烧的很旺,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火势猛而急,密林在大火里瑟瑟发抖,火海几乎照亮整个东北方。无边的火海燃烧出的炽白光亮依旧没能压下悬挂在正东方夜空的七颗明亮璀璨的星辰。
那是父亲褚春杰故事里出现的七星,连成一条龙形的七星,三百年前曾预示会降下天灾的七星,钟青阳用龙渊终结伏辰七宿的性命后就随之消失的七星。
此刻,它又堂而皇之悬在东方,凄清惨白的光芒似勾魂的漩涡,一点一点吞噬怜州渡的神魂。
它的存在非常突兀,仿佛与太阴太阳格格不入,当年它第一次出现时黯淡不明,后来星光太盛才引起天界注意并顺势找出它指向的本尊,而这一次,它刚出现就显现不详兆头。
七星太亮了。
九州的百姓此刻都仰头凝视它的怪异。
“它是什么?”
褚九陵一颗一颗数着,从尾巴数到头,数完就明白它是什么东西了,还是想再确定一遍。
“七星,我的本命星。”
“五十年前它不是与你一起消失了吗?”
“我不知道。”
“那片火海与它有关?”
“我不知道。”
褚九陵信他的每一句话,趁势又问:“三百年前天界用来治你罪的混沌真火是不是就这样凭空而起?断断续续在凡间烧了几百年,你敢保证它们都像今夜这样无端起火?”
他不想错过怜州渡脸上每个表情的切换,怕他说假话。
怜州渡从远处僵硬地收回目光,落在褚九陵干净纯质的脸上,小心翼翼问:“我根本不知那些火为什么烧起来,你信不信我?”
远方的火海和数百年前的火太像了。
就因为那一场场烧不尽的大火,才引起后来一连串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
这些火是天界强硬追杀他的理由,是他与天界决裂的根本,也是钟青阳昂起孤高的头颅斥责他给凡间带来灾祸的铁定证据,他百口莫辩。
这火,他又恨又怕!
远方的山火冲向夜空的一瞬,仿佛过去那些惨痛的旧事又要重来一遍,他自认没足够强大的内心还能承受第二次!
褚九陵觉得这人一直都很嚣张狂妄,狂妄到不在意任何人的感受和看法,此时此刻,他却急于撇清与此事的牵连,宁肯流露可怜兮兮的表情。就算承认这铺天盖地的大火就是他放的,天上地下又几人奈何得了他。
他急着自辩清白是为了谁,他在恐慌什么?
褚九陵重重点头:“我信你,我一直靠在你身上睡着,你的动向我一清二楚。”视线转回着火的山林,他问:“下风处就是城镇,你有没有救火的本领?”
怜州渡如梦初醒,连忙道:“有!”
“怎么救?”
第3章提到过七星悬在天上,修文时弄错了,后来改过。
七星在五十年前小龙死时就消失了,这是第二次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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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你信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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