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九陵当即坐正,煞有介事地等着。
“七岁前五雷老鬼从没带我出山过,他让我穿了几年树藤、兽皮,直到青冥——”怜州渡骤然停下,重新考虑在要讲的笑话里如何称呼故事的主角,仅犹豫一瞬就说:“直到你第一次降落在百禽山,金光笼罩,仙元护体,衣饰鲜亮璀璨,第一次见你,与其说先注意到你这个人,还是你身上的每一件衣裳更吸引我。”
褚九陵被他口中“你”这个称呼弄得紧张不安,有点自惭形秽,手摸身上素净简单的蓝色衣袍,还真想见见怜州渡眼中的钟青阳。
“有一天我问你穿的衣裳从哪里来,你带我来了桃花山。”
“从哪来?为什么这么问?众人不都如此穿?”粗心大意的钟青阳展臂瞅了眼身上的衣饰,一脸迷糊,平日的穿戴用度都由仙侍备好,仙侍准备什么他就穿什么,从不在意小细节,这条作恶多端的龙干嘛关注别人的衣裳?
“你喜欢?你也想要?”钟青阳见他穿的是凡间的绫罗绸缎,相比天界的仙品,确实少了点灵气。
怜州渡有种被抓包的尴尬,一连强调三次:“我只是问问,问问罢了,你穿在身上的衣饰总比别人闪亮些,好奇而已。”
钟青阳一把板过他头,凑得极其近,温和地笑说:“没想到还是条爱美的小龙,我带你去讨几件。”
去桃花山挑衣裳的小仙很多,个个绚烂照人,光华四射,他在琳琅满目的人群里才弄清楚,漂亮的不是一件件璀璨耀目的衣饰,他在意的就是万人之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钟青阳,使他挪不开眼的正是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和温和儒雅的举止。
他在桃花山一件衣裳都没挑到,回程时从钟青阳的袖子上抽下鲜红的披帛,在腕上缠了数圈,一遍缠一边说:“这根带子惹眼得很,今后就给我收着。”
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根收藏在万物卷小阁楼里的红色披帛有一天会重新缚住钟青阳的手腕,让他有机会在他身上肆无忌惮,上下求索。
褚九陵听了几句旧事,喉头滚动几遍实在不知如何接下话头,但对面人坚持不懈地流露着“你总该说几句吧”的眼神。
“就是说,你现在的衣饰都不是红绡君织的了?”褚九陵抓耳挠腮想到这么个问题。
“不,非红绡君织的我不穿。”
“额,是吗,你刚才分明说没挑中。”
“不许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挑中?”
“行吧,你说什么都行。”褚九陵低下头装睡,五指尴尬地抠进肉里:你讲的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我只看见你还陷在旧事里不愿出来。
桃花山并不是凡人不能靠近的世外仙山,就坐落在凡间的一处山脚下。此处人烟稀少,凡人要想去红绡君处拜师学艺需绕过山山水水十八环,又有豺狼瘴气所阻,红绡君住的经纬殿在重重阻隔下显得十分荒僻冷清,大殿四周只有三五个凡尘的耕夫扶犁劳作。
本以为红绡君是位雍容华贵冷若冰霜的仙子,褚九陵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小碳炉前熬粥。
红绡君穿得朴素,面容也仅称得上温和善良,头发梳得整齐光滑,簪一支清透的玉簪,简单清雅,见到外客,她用系在腰间的围裙把手擦了下,与普通妇人无二,好似从她手里织出的彩锦把她本身的颜色都抽走了。
褚九陵没见过母亲,从红绡君身上找到他对“娘”这个人的所有幻想,有他娘的影子。
“快来,快过来,昨夜一场大雨,后园子冒出十来根尖笋,我留下四根做竹笋炖鸡,你们来得刚巧。”
红绡君牵着怜州渡顺从的手往碳炉前走,走了三步忽而站住,回头盯着褚九陵看了片刻,浅笑一下:“青冥真君都这么大了?”
真的很像娘!!
若有二师兄晓山那样厚脸皮性格,褚九陵真想喊声娘弥补多年的遗憾,现在只能磕巴谦虚地回答:“红绡君,我不是钟青阳。”生怕答的让她不满意,有种要讨母亲开心的嫌疑,褚九陵紧跟着说:“我也可以是钟青阳。”
怜州渡瞥他一眼,这么久还是头次听他主动承认自己是青冥。
“伏辰大人已多年没来我这里了。你与青冥真君的事传到我这里时,我足足愣了两天,桃花山只是天界的浣衣坊,不敢过问天界的决定,也不敢替你二人难过。当初青冥真君拜托我替二位裁的衣裳放了一百多年一直没人来取,我就小心仔细地收着,后来我听到青冥真君的自刎东海,你更是被……”
红绡君轻搅笋汤,语气温和平静,像诉说一件很久远的事,激不起眼前俩当事人的仇恨,“我把两件衣裳封在箱子里,时间久了看着伤心,还占地方,就擅自把它们都毁了。”
怜州渡一直抱臂看她搅汤,也很平静地问:“什么衣裳,什么时候的事?”
“新阳郡大火后,你们来我这里挑衣裳,临走时青冥真君悄悄嘱托我做两件衣裳,纹样不限,形制也随意,但颜色必须是清水蓝,我想清水蓝大概是起了雾气后山林的颜色。”
是那个清晨,第一次见到山鬼,他一身白袍从薄雾里走出来的颜色。
红绡君絮絮叨叨沉浸在过去的伤感里,怜州渡刚安静地听完,弯都不转立即换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我不是来挑衣裳,希望红绡君能借我几匹红绫。”
“要红绫做什么?”
褚九陵道:“我打算去蛩国找白蜺道君的元神。”
红绡君:“南影道君每回来讨红绫时我都想问他,小白仙真的还有可能活着?蛩国凶险万分,你师父都陨落在那里,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份?”
褚九陵道:“事关师尊的元神,又是程灵官特地把此事托付给我,好歹跑一趟弄明白了。”
“先吃饭吧,我去找几匹红绫。”
看他吃东西的模样还是很养眼,认真,一丝不苟,一条鸡腿在他嘴里抹的一干二净,怜州渡把自己的碗朝他跟前推推,示意他吃掉。
褚九陵端着碗,察觉他黏稠的眼神后这汤喝的怎么都不是滋味,问:“你虽不用吃饭,但这人间美味不尝尝不觉得遗憾吗?吃东西算是件乐事了。”
“人有口腹之欲才会期待要吃的东西,我没有,你过去也没有。”瞧见褚九陵发愣的表情,他加了一句:“以后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你们在一起时连饭都不吃,还有什么乐趣?”
“呵,乐趣?”
有什么乐趣,他最多的乐趣就在万物卷,除了吃饭,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快乐的事,还真是个单纯的孩子。
红绡君领着抱红绫的两个仙侍走来,把两匹微光闪亮的红绫交到褚九陵手中叮嘱道:“用的时候裁一段裹住全身,可抵挡烈火喷灼,热浪熏蒸,但它并非完全不惧那片火海,若两个时辰内飞越不过火海就只能等着被烤熟。你们准备驾驭什么灵兽过海?”
“蛟龙。”
红绡君笑道:“蛟龙身形巨大,要浪费不少红绫,但我给的这些足够你们来回两趟用了。”
怜州渡扯过一匹红绫掂量一下,不客气地说:“我难得来一趟别太小气给少了,如果不够用哪里被火烤了我就来经纬殿闹事。”
红绡君抬手作势要打他,语气慈祥地责备道:“闹事,闹事,这么多年都不见长进。”
“还要借你一样东西。”
“这里除了布匹就是几头黄牛,能有什么值得你借?”
“就是借你门外拴的黄牛,借一头我用几天,回来后定完整归还。”
老黄牛健壮粗笨,瞪着双清澈愚蠢的眼睛,老老实实驮了两匹红绫、两个人,屁股上挂一瓮子笋汤、一袋子山果,让走哪就走哪,一声抱怨都没有,稳重踏实,用不完的力气,也不似凡间的牛需要定时喂养。
褚九陵回身向经纬殿方向抬手告别,感叹一句:“又吃又拿的,就像回了趟娘家。”
“你是不是觉得红绡君年纪很大?”
“她的面貌确实出乎我意料,永驻容颜、永生不灭不就是成仙所追求的吗,但红绡君却一直维持妇人形象,确实与众不同。”
褚九陵侧坐在黄牛背上,怜州渡则盘腿坐在后面,抱臂挺背,淡漠严肃,一副牛主人的架势。
“一千一百年前,经纬殿的主人并不是红绡君,是位叫采薇的仙姑,她究竟活了多久无人知晓,反正天界没有记录她登仙的册子,有人推测采薇仙姑或许比帝尊还老一点。她陨落时毫无征召,桃花山被彩锦一样的云霞笼罩整整一年,没人能走进她留下的灵气里,更触碰不到她的神识,直到现在的红绡君继她之位,桃花山才恢复如初。”
“她为何会陨落?”
“你真觉得有永生不灭的神?”
“凡人苦苦修行,不就为登仙飞升?若做神仙也有命终之时,那成不成神又有什么区别?”
“你错了,成神追求的是无止境的寿命和呼风唤雨一掌遮天的修为,神仙漫长的寿命在凡人跟前可以无穷无尽,但终有枯竭耗损的一日,他们看不见罢了。采薇仙姑正是修为枯竭、仙元耗尽了,神魂才归于天地。红绡君看着老,她不过才是一千一百岁的神,相较这天界近乎永恒不朽的神仙而言,她算是很年轻了。你曾说白蜺陨落时你和程玉炼差不多两百岁,采薇也死在白蜺死的那几年,如此算来你比红绡君还大上几百岁,还想叫人一声娘。”
这妖孽是不是能看透人心啊,褚九陵当即面耳赤红矢口否认,“我只是看她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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