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州渡扫到程玉炼腕上金镯,算了,今日不跟他计较,正要召出蛟龙硬闯,忽从白玉石铺就的大道上飞赶来两个仙侍,出手阻止程灵官拔了一半的剑,“相佑真君别冲动,小仙奉帝尊之命请伏辰星君到中极殿一见。”
怜州渡和程玉炼剑拔弩张对视一眼,都“嘁”了对方一口。
中极殿位于整个天界正中心,与镇守另外四极的行宫相距甚远,即便坐着仙界常用车驾——金马玉撵或他自己的蛟龙也要一炷香时间。
若非必要或被天兵追杀到忍无可忍,怜州渡一般不来中极殿沾晦气,这是他第九次到中极,第三次正面帝尊。
另外六次不是怜州渡不敢见帝尊,而是帝尊那人好像很喜欢彰显尊贵,整天端着,背挺的跟石头削出来一样,非得划下一道与尔等蝼蚁不在一个层次的深渊,每回见他都神神秘秘不愿露脸,不是隔空传音就是隔着多重珠帘坐在大殿之巅。
怜州渡想见他一面非得动粗。
第一次见帝尊,怜州渡后来曾对钟青阳形容自己年少无知少年轻狂。
趾高气昂立在帝尊面前,持一把破剑,对高坐大殿中央的男人叫嚣:“就你?整日派兵来我百禽山骚扰,今日我也来搅得你不得安宁,万灵坑又如何,我还能造出下一个亿灵坑、兆灵坑。”
帝尊的坐姿庄重威严,两脚呈外八摆放,绅带从膝上自然垂下,压着裙裾,裙裾下露出半截赤舄。帝尊右臂搁在御座扶手上,左臂亲和地搭着腿。
怜州渡从帝尊的脚开始打量,目光一点一点移到他的脸。
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怜州渡感到前所未有的威压和深深寒意,他无法形容坐在宝座上的男人,那张脸没有表情却锋芒逼人,眉眼平静淡然,又能从细微的情绪里察觉他的宽仁和对众生的怜悯。
帝尊明明很年轻英气,一举一动却透着身居高位的沧桑和沉重,他像无垠荒原上矗立的山,是站在宇宙之巅的真神,淡淡地俯瞰三界众生。
没有活人的气息,像是金铸的身躯,他堪得起天上地下最无欲无求之人。
“一个人或神,坐到他这样的位置又有什么乐趣。”怜州渡竭力不让内心的胆寒暴露于外,替帝尊喟叹,若永无止境的寿元带来帝尊这样枯燥无味的日日夜夜,他宁愿不做这神。
怜州渡见帝尊不开口,又高喊一声:“你为何不说话,在酝酿杀我的法子吗?”
帝尊突然笑了,中极殿金碧辉煌,他的笑使大殿黯然失色。
“你就是让几位道君头疼的怜州渡,那个淘气的天地生人?东方的七星是你的本位星,我赐你一个道名,今后就叫伏辰七宿。”
帝尊的话大概就是一道神谕,怜州渡就算不想接受,顷刻间此名就传达至四面八方。
“我来是要告诉你,别让天界这帮小喽啰来我跟前闹事,你不是自视天界都是大能吗,派个能打的过来。”
帝尊随手点出右边武将班列的钟青阳:“伏辰若过分顽皮,你多教导他。”
一段孽缘就此开启,钟青阳在怜州渡的对面一站就是三百年。两人漫长的对峙期间,怜州渡被钟青阳打趴过数次,愤怒地仰头质问:“帝尊让你教导我,不是让你教训我。”
使人印象深刻的第一次见面,野性难驯的怜州渡妄自尊大站在大殿中央剑指帝尊,最后一招没过就灰溜溜退出去,快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帝尊温和地叫住他。
他高大魁梧,缓缓走下玉阶,步步银尘四溅,站到怜州渡跟前,伸出手触碰他脸颊,笑道:“还这么弱小。”
站在大殿两侧的文武天官惊讶至极,此后“伏辰七宿是帝尊私生子”的玩笑传的遍地都是。
众人都说帝尊爱怜州渡像幼子,纵容、宽恕,甚至包庇他,从未下过直接处死他的旨意。
南影道君却给险些信了这些谣传的怜州渡泼凉水,说:“狗屁私生子?你像帝尊养的鸟。”他本想说像狗,怎奈此人无论是外形还是性格都和狗不沾边。
“我管他像狗还是鸟,总之我不想听见像他孩子的说法。”
“喂,帝尊的私生子,”蛟龙扭头回望背上的怜州渡,笑问:“你这回见帝尊要做什么事?”
“拿回青冥真君的记忆。”
蛟龙先是愣了一下,“咯咯”笑几声,跟那锯子拉锅铲一样聒噪,“这么说,又有好戏可看了,有言在先,等钟灵官归位,别驾驭我给你们东游西荡,本大爷近来觉得岁月压身,经不起你们折腾。”
威武雄浑的中极殿就在眼前,怜州渡跳下蛟龙拍拍他的颈,语气低迷地说:“但愿我和青冥还有折腾你的机会。”
貌似中极殿也讲究风水,高高矗立在四极中央,几千级的玉阶直通正殿,两侧守卫森严,这些侍卫都修的是做石像的功法,无一不死气沉沉。
怜州渡的玉阶刚走一半,迎面刮来阵风,宇风道君“嗖”一下就站在他面前,踩在高六层的玉阶上俯视过来,用扇子挡住即将狂笑的嘴:“伏辰星君亲自走呐?天蛩心脏拿到了?”
“拿到了,正要献给帝尊。”
“那快去吧,帝尊在等着了。”
怜州渡走完玉阶,扫一眼上次被他打破的横匾,换新的了,还是那么的金光璀璨,然后跨进正殿。
正殿内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因太过宽敞干净,再漂亮都透着股森冷气,站片刻就压的人心绪不宁。
“伏辰,终于来了?”
帝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怜州渡忙转身向他稽首施礼:“来了。”
“以往我几次要你来见我,你皆拒而不见,听说两年前为见我又对殿外的匾额大打出手,身上的顽劣性还是一点没改。”
帝尊身姿魁梧挺拔,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万物都随之寂灭。
怜州渡昂起头,直言来的目的:“帝尊明白我为何而来,我就不跟你废话了,这是天蛩心脏,拿去。”
鲜红的心脏还在透明的水晶盏里跳动,仿佛稍不留神就能跳出来。
帝尊双眸很黑,比幽潭还深邃,估计修了清心寡欲的无情道,见到想要的东西也不肯流露一丝喜乐,但又假装自己在笑:“当年白蜺去了两趟,命也折在蛩国,没想到你轻易就能拿回来。”
“不是我,是白蜺的徒弟程玉炼打伤天蛩才让我有机会下手。”
水晶盏轻轻落到帝尊手里,那颗心脏顷刻就凝成一颗圆润的红珠,散着微光。
“我要的东西拿来。”
“把记忆推回身体需要一套咒语,为何没带青冥真君过来?”
怜州渡就讨厌帝尊这副模样,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装得什么都不清楚,这话问的,好像他能把钟青阳随时带过来一样。
帝尊对身旁的仙侍吩咐一声,很快,文昌阁看守偃骨匣的仙吏就端着一枚方方正正的红色小叶紫檀盒过来,呈献在怜州渡跟前。
怜州渡指端发颤,没敢接。
平静地望向帝尊,冷声开口:“这份记忆全不全?如果有人在其上动过手脚,我可不让的。”
帝尊笑了下,慈祥不少,“伏辰,记忆一旦回到钟青阳体内,他就复归仙位,不再是大玉山的小道童了。你可想好了?”
“这不用帝尊操心,我有一百个问题要向帝尊请教,眼下只想起四个,请帝尊如实回答。”
帝尊转身往来的方向走,温声说:“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步履轻盈,香气萦绕。
怜州渡与他保持两三人的距离。
两人在御花园的小八角亭坐下,周围无人,眼前的莲塘一片疏阔明朗。
“这么多年都不肯见我,原来是憋在家中想问题?你想问什么?”
离帝尊最近一次,也是官腔话外最亲近的交谈,怜州渡直视他双眼,他和这个与自己相同出身的人确实有一些外形上的相似,帝尊的相貌很对称、和谐,已不能用寻常的“相貌非凡”去描述,他的姿和貌有种“顺应天道万物自然”之势。
不怪旁人总拿“帝尊之子”去玩笑。
“帝尊是天地生人,你的真身是什么?”
这是第一问。
八角亭外是千顷芙蕖,清风拂过,香远益清。帝尊呵呵笑了声,像尘世间最普通不过的教书先生,“我居东海之东,身长已四万丈,岁每增一轮身长一丈,有干无形,上至天,下至三泉。”
果然是老东西了,可是,东海之东,为何从未见过这样一株老树。
怜州渡那年轻人独有的无所畏惧之心忽然收敛许多。
“钟青阳犯了什么罪,他为何自刎投胎?”
这第二个问题,怜州渡每时每刻都想知道答案。
“伏辰,你比我更了解青冥真君,他宁折不弯。世人都说我对你包庇纵容,有私心,你我都是天地而生,自然会惺惺相惜,你真的太年轻了,”他的语气充满惋惜和遗憾,“我真的不想下令将你绳之以法,但言出法行,三界都在看着。尽管青冥真君揣摩出我谕旨下的不忍,但他作为奉命行事的灵官,猜出我的不舍也没有办法,能做的只能依令而行。世上关于他死因的谣传其实并非无稽之谈,他杀了你,正是那颗对你的愧疚之心把他逼入绝境,与天界没有关系,你了解他,不是吗?”
正直无私却又心慈好善是钟青阳留给怜州渡的最初印象,这对于主生杀的武将而言本就是互相矛盾的行为。现在想来,那些年,他们情投意合在一起的时光非但没给钟青阳带去快乐,看不见的背后,钟青阳一定承受许多他不能理解的痛苦。
钟青阳的悲剧是因为他没有胆魄,不够心狠,他两边都不会背叛。
宁愿和心爱之人一起死,都不敢违背灵官背负的天职。
情人临死时的惨状摧毁他的心智,只有逼疯自己才有勇气放情人一条生路。
怜州渡不是不知道钟青阳的死亡原因,是不愿接受,就想把这个责任推给天界找个替罪羊,好撒撒心里的不痛快。今日从帝尊口中说出真相,他不得不信。
但也好像更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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